第一章 此道登天

三天前,正是厭火城一年當中最熱的時候,從青都到瀚州的商道也只在這最炎熱的季節裏方可通行。這著名的惟一通道經過厭火城,向西延伸,彎彎曲曲地盤繞在寧西破碎的溝壑間,如台階般層層上升,自海平面一直升到高絕入雲的滅雲關山口,氣候在路途中從酷熱變為極寒,路途更是險絕,就像一條絕細的蜘蛛絲盤繞在崇山峻嶺之中,人們稱其為“登天道”。

據說從厭火出發的商旅,十成中有四成的人會因迷路或凍僵、饑渴、匪盜拋屍於這條蛛絲上,而在活著回來的六成人當中,又有三成的人或因牲口掉落懸崖損失貨物,或被關檢盤剝太過而蝕了老本——任何時候都是如此,賺到錢的人總是少數——即便如此,對許多人來說,搏一搏命也比死在肮臟、擁擠、惡臭、破敗、貧寒、齷齪和充滿壓榨、缺乏希望的厭火下城強。

厭火城下城的無翼民們雖然都不屬於那個能夠飛翔、和森林關系密切的種族,但他們在寧州生活得久了,已經深受羽人的風俗影響,相信樹木與人之間會有奇妙的感應關系,所以在這個月裏,下城的許多人家門口都會豎起一棵長柳木。他們會將出門人的面目雕在柳木上,如果柳木發了芽,那就說明出門在外的人一切正常;如果柳木枯死了,那說明外面的人也遭了殃。厭火城的商人都把這一月份叫作“獨木”月。

在厭火城西門外十裏多地的路上,靠著海灘的高聳懸崖之旁,有這麽一間小小客棧。客棧沒有招牌,卻有三支巨大的海象牙骨交叉搭在門楣上,門前沒有插柳木,卻豎著十余杆發黑的標槍,那些標槍顯然都受過長期的海水浸染,木杆腐蝕得將斷未斷,原本銳利得嚇人的矛頭上爬滿了藍綠色的銅斑。

客棧雖小,木板的厚實柵欄卻圍出了好大一敞院子,三五棵歪脖子槐樹,往下灑落了一地的林蔭。院子一側碼著大塊大塊的魚肉幹垛,每塊有三尺見方,另一邊卻擺了七八張桌子,往長板凳上坐下來,便能看到懸崖下的粼粼波光。

這正是獨木月中最忙碌的時刻,桌邊圍坐了六七名歇腳的散客,個個衣裳破爛,形容憔悴,一副死裏逃生的模樣,正是從瀚州回轉來的客人。

自厭火帶著絲綢、麻布、金銀器皿、珠寶首飾出發,經三寐河、鐵劍峽、虎皮峪、滅雲關,直至朔方原,再帶著獸皮、青陽魂、黃金、生鐵從原路回返,耗時正好三十日。能通過這三十日驚心動魄的旅程回來的人,都是厭火城裏最強壯最兇狠最機警最狡猾膽子最大和運氣最好的商販。

卻說此時,有人在院子外頭喊道:“虎頭,別把魚肉擱在外面!珍珠豚挨了曬,鹽分會析出來,口感變淡就不好了。”

虎頭應了一聲,自煙熏火燎的廚房中推門而出,他赤裸上身,紮著一條破爛的圍裙,臉上被煤煙抹得黑黑的,腋下肩上,一只手就扛起了七八塊魚肉,如同一座小山直挪到廚房裏去了。

喊話的人轉眼來到院前,“騰”的一聲將門踢開沖了進來:“虎頭,快收拾桌椅,有生意到了!”這喊話者是名胖子,光著個頭,上面始終蒸騰著一股熱氣,臉上的肉多,將眼睛擠得剩了一條縫,鼻子下卻是一抹極濃極密梳理得極精致的黑胡須。這人正是客棧主人苦龍。

苦龍搭著條毛巾,喜眉笑眼地環視了一遍,在腰間的圍裙上擦了擦手,頂頭看看日頭,又閃出門外去了。他的腳短,偏生又愛跑動,遠看去便像團水銀般滾動著來去。西邊道路之上煙塵滾滾,正是有客到來。

煙塵到了近處散開,顯露出一大隊人馬車仗來。那是二百名奴隸,端著箱籠,驅趕著數不盡的牛車行進,揮舞著鞭子的雜役則騎在快馬上來回驅趕這些奴隸,直忙碌得汗流浹背,數十輛吱呀作響的牛車過後,奔過來一隊隊衣甲鮮明的騎兵,護衛著十二輛豪華馬車,每一輛馬車都由四匹一般高大的墨玉色駿馬拉著,不論嚼口蹄鐵全都鎦著金,包銅的車輪壓榨得大地不停呻吟。

苦龍見騎兵隊中簇擁著一位將軍,那將面黃肌瘦,兩撇胡須如針般硬直,貫著黑甲銀盔,盔頂上一根纓子,如旗杆高高挑起,看上去倒也威風凜凜。他披著一件墨綠色的鬥篷,鬥篷下露出一把刀鞘來,鞘上鑲著兩大顆明珠。雖不知道那柄刀怎麽樣,單是這兩顆珠子便已經是價值連城了。

苦龍見騎隊裏旗號上是一朵金色茶花,身後出來看熱鬧的客人中有人“哦”了一聲,道:“聽說沙陀蠻在西邊,茶鑰城快丟了,原來富貴人家都逃到這來了。”

正說著,那將領跳下馬來,瞪了圍觀的眾人一眼。眾人被他氣勢所壓,都畢恭畢敬地低下頭去。那將高視闊步,雄赳赳地走到一輛車前,突然俯下身去,露出一副諛媚神色來,道:“公子要下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