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在路上 第十三章 預告成婚

我坐在樓下酒館的桌子旁,看著杯中的牛奶,奮力抵抗滔滔如湧浪的作嘔感。

在年輕力壯的下士扶我下樓梯時,杜格爾看了我一眼,隨即和我錯身而過,徑直去到蘭德爾的房裏。雖然旅店的地板和門板厚實穩固,我還是能聽到樓上傳來的激昂聲音。

我舉起杯子,但手還是抖得厲害,根本無法握穩。

雖然我已漸漸從蘭德爾那一拳造成的肉體疼痛中恢復過來,但那一拳帶來的震驚卻仍未散去。我知道這男人不是我丈夫,但他們長得那麽像,那張臉讓我預存了一半的信任感。正因此,我才以對弗蘭克說話的口吻對他說話,期望他即便不能同情我,也該保持禮節。但他惡意的一拳把我所有的感覺和認知瞬間翻轉了,這才是讓我不舒服的原因。

作嘔、恐懼。當蘭德爾在我身旁蹲下時,我看到他的雙眼。某種東西在他眼底閃過,那是我再也不想見到的。

樓上的開門聲把我從思緒中拖了出來,杜格爾的身影在一陣如雷的沉重腳步聲之後突然出現,尾隨其後的則是蘭德爾隊長。尾隨的距離之近,就好像他正在追捕蘇格蘭人。因此當杜格爾看到我,突然在樓梯下停住時,蘭德爾也急促地停了下來。

杜格爾轉過頭,看了一眼肩後的蘭德爾,隨即朝我走來,往桌上丟了一枚硬幣,不發一語地把我拉起來。我還來不及再看一眼,把蘭德爾這個紅袍軍官臉上的那副貪婪模樣記在心裏,杜格爾便已將我推出門外。

我膨大的裙子還沒塞妥,杜格爾和我就已上馬,狂奔離開現場。我的裙布飄揚翻滾著,活像一頂降落傘。杜格爾不發一語,兩匹馬兒似乎感受到情況急迫,一踏上大路便開始狂奔。

接近一處有皮克特十字標示的十字路口時,杜格爾突然扼韁停馬。他下馬後把兩匹馬的韁繩松垂地系在路旁的小樹上,然後幫著我下馬,揮手示意我跟著他,隨即消失在樹叢裏。

我跟在他飄擺的格紋褶裙後面,爬上山腰,沿途不時急忙低頭閃開他為了開路而撥開又彈回的樹枝。山腰上滿是橡樹和矮松,我聽得到山雀在左手邊的林子裏啾鳴,還有松鴉進食時彼此呼喚的聲音。一叢叢的草在巖塊間竄生,為橡樹下的林地鋪上一層毛皮般的初夏鮮綠。松樹底下當然長不出什麽東西,從樹上落下的松針堆積了幾英寸厚,為隱匿其中的爬蟲等小生物提供了免受日曬和被掠食的庇護。

林子裏的濃烈氣味讓我喉頭發痛。我曾到過類似的山腰,也聞過同樣的氣味,不過,那時松樹和青草的味道卻混雜著從山下馬路上飄來的汽油味,而松鴉的叫聲則被遊客的人聲所取代。上回我走在這樣的林中小路時,地上隨處可見三明治包裝紙和煙屁股,而不是錦葵花苞和紫羅蘭。我想,三明治包裝紙似乎是人類享受抗生素、電話等文明生活的便利時要付出的代價,不過,此刻我樂於接受紫羅蘭,因為我在這地方能感受到我亟須的小小平靜。

杜格爾突然在山頂處轉向,消失在一團濃密的金雀花叢後。我奮力跟在他身後,撥開一條路,隨後看到他坐在一潭小水池旁的平坦石頭上。在他的背後,一個久經日曬雨淋的石質台座斜立著,斑駁的石台表面還立著一尊久遭風雨侵蝕的模糊人形。我知道,這一定是“聖人池”。蘇格蘭高地散落著不少為這位或那位聖人所設的小祭壇,通常可在這般隱秘的地點發現。而即使在這樣隱秘的山上,池水上的花楸樹枝頭還飄掛著殘破布條,也許是信眾為了祈求聖人庇佑或旅途平安而獻的。

杜格爾看到我,點了點頭,為自己畫了個十字,低下頭,雙手掬起一捧水。池水帶著某種怪異的深色,聞起來很糟,有硫黃泉的味道。不過,天氣很熱,而且我又口渴,於是照著杜格爾的示範捧起池水。池水微苦,卻十分冷冽,也不難入口。我喝了點水,接著在臉上拍了拍,這一路走來可是塵土漫漫啊。

我擡起頭,臉上還滴著水,發現杜格爾正看著我,神色非常怪異。我想,那是一種介於好奇和臆測的表情。

“要喝水還得爬點山路,對嗎?”我輕輕問道。馬兒身上其實是帶著水瓶的,我懷疑杜格爾是為了向這泉水的守護者祈福,保佑我們安全回到旅店才到這山上來。他用這老於世故的方式讓我覺得他是個有信仰的人。

“你對那個隊長認識多少?”杜格爾突然問。

“不比你多。今天之前,我只見過他一次,而且還是意外碰上的。我們處不來。”

他嚴峻的臉出乎意料地稍稍松緩下來。他用手指敲了敲泉水上的石蓋,看著我說:“嗯,我不能說我對這個人有什麽好感,不過聽說他是勇敢的戰士和武藝高超的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