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第2/2頁)

方子郊連稱不是,只是一個普通的大學老師,準備去菜地那邊的大學訪友。那農民斜了他一眼:“哦,說句話你不愛聽,將來再次鬧革命,首先要殺貪官,第二就是你們這些大學老師。”

“為什麽?我們可沒有貪錢。”方子郊有些震驚。

農民說:“因為你們掙錢輕松,還經常在電視裏幫貪官說話。”

方子郊傻眼,沒想到自己這個群體在農民眼中是如此形象。他真想就勢采訪,但據說采訪也是一項本事,怎麽問非常重要。就像寫作文,沒受過訓練的人,會覺得每日都是單調的庸常生活,而一旦寫開,就發現周圍處處可訴諸筆墨。方子郊想了想,問:“您記得小時候和現在變化大嗎?”

農民罵罵咧咧:“當然大,那時候哪有這麽多貪官,要是毛主席在世……”

方子郊哭笑不得,謝了一聲,走了。

這是一所很有名的大學,到處是閃耀著綠色琉璃瓦的老式建築,墻上爬滿了各種叫不出來的藤蔓。在校園裏行走,很容易分辨出哪些建築是近五六十年新增的,其醜陋非常明顯。只要刨掉它們,這個校園一甲子前的面貌是完全可以在腦中復原的。

朋友還沒結婚,住在學校的集體宿舍。宿舍裏有兩張學生宿舍用的床,北面的墻上開著一個小窗。他們分別躺在一張床上聊天。朋友是學經濟的,對文史哲卻非常有興趣。不是農民企業家那樣感興趣,而是確實精讀過很多書,有獨特的見解。和他說些很精微的東西,他也立刻懂得。方子郊記得自己有個同學也念經濟,經常捧著一本《史記》看,問他為啥,說是導師吩咐看的,作為一個經濟學者,要成為偉大的經濟學家,不能光懂得經濟,還要有古典人文情懷和優美的文筆。後來那同學就經常做些歪詩,時不時短信發給方子郊,可是連基本的平仄都不知道,押韻也一塌糊塗,最可怕的是毫無詩味,差不多都是口號。比如有一次奧運會,他發來一首《憶江南》:

女排喲。

功績好燦爛。

奧運會上五連冠。

振奮國人千千萬。

真的很能幹。

方子郊當時看著手機,一陣茫然。

他們討論了一會音樂,一會電影,一會《1984》,網友說:“不好不好,這書寫得不好。”然後很快睡著了。看起來,他睡眠能力非常強。這倒是件好事,方子郊暗笑,打量黑魆魆的宿舍,心想,如果有失眠毛病,那住在這裏是非常恐怖的,實在太像一座古墓。

他像個皮球一樣輾轉反側,眼睛睜得老大,正是百無聊賴,突然手機響了,一條短信彈了出來,竟是陳青枝的,按下查看,現出一行字:

方老師,剛才去找您,發現您不在,真遺憾。

也許身在異地,過於孤獨;又或者因為離學校遠,就想,如果假裝酒醉,說些過分的話也沒準會得到原諒。還可以說,因為這寂靜的良夜……方子郊不假思索,在屏幕上打下一行字:

可惜!我在外地呢。想我了麽?

不過他的手指按在發送鍵上,終於還是遲疑了,刪去,重新寫下:

哦,抱歉,我在外地呢。過兩天就回去,有事嗎?

很快手機響了一下:

也沒什麽要緊的事,就是想跟您聊聊,您很幽默,學生們都愛您。

躺在床上的方子郊謙虛地笑了笑,回復道:

不敢,我回去後,就給你電話。

一秒鐘後,手機響了,屏幕上出現兩個字:

晚安

方子郊放下手機,覺得莫名有點失落。他回味著“學生們都愛您”,到底什麽意思?他閉上眼睛,覺得這個長夜,靠這句曖昧的話就可以打發了。人竟是這樣容易滿足的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