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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扁頭師傅,方子郊並不欣賞,一個山村木匠,能有多大本事?他曾有個頑固觀念,山村出不了什麽人物,這似乎是對的,他所在的村莊,幾乎無人考上過大學。後來才知道這看法的偏頗,像首都那樣的大城市,其實浪得虛名的也很多。方子郊有一次注意到,古代以至民國時特別厲害的人物,除秦檜等少數外,往往並非生於通都大邑。歐陽修是吉安的,蘇軾是眉山的,王國維是海寧的,魯迅是紹興的。也許大城市的喧嘩,讓人心底難以寧靜。且一個人有名氣與否,和才能並不完全相關。扁頭師傅,其實很不一般,隨便給他一個什麽圖樣,他都能仿造出來,有著驚人的天分。

火車呼嘯,現在回鄉,已經不像以前那麽難。當他拖著旅行包邁步在清明的鄉間小道上時,心裏一陣熨帖,像行走在古典詩詞之中。遠處鷓鴣悲鳴,古人說,它叫的是“行不得也哥哥”,當然是附會,但由此透露出當時出門在外的不易和孤獨。

不像十多年前回鄉,近幾年來,每次道上都空蕩蕩的,四處寂寥,看不出這是一個有著十幾億人口的大國。這個當年遠比現在貧窮但遠比現在生機勃勃的山村,已經像鐵匠從爐中鉗出了很久的鐵塊,沒有什麽溫度了。七八十戶人家已剩下不到三十戶,常住的還只有老人孩子。那些雖簡陋但曾熱氣騰騰的陋居,日漸淹沒在一堆荒草之間。

這讓他難過。

父母每次見到,都會問他掙多少錢一月,於是無言以對,深覺人情淡薄,至親之間也不例外,和書上一模一樣。少時讀蘇秦的故事,蘇秦在外奔波一無所獲回家,父母姊妹妻子都對他翻白眼,後來終於事業成功,佩戴金銀衣錦還鄉,大嫂竟然蛇形匍匐請罪,且毫無羞愧地辯解:“起初您窮得叮當響,我們當然懶得理會,現在不一樣了,您有錢又尊貴,不巴結怎麽行?”也許這才是赤子之心,不這樣反而是矯飾?也許。但……

起初他對這一切並不敏感,直到有一年春節,他發現往日最疼愛他的媽媽也很冷淡,甚至在自己返校前,就跟人去外地拜菩薩了,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但他還遲鈍,直到幾個月後,接到媽媽電話,第一句就是:“給我寄兩萬塊錢來。”他才想起,原來冷淡“所由來者漸矣”。

他開始想自己或許真的自私,念了大學,從未想過當公務員,從沒想過入黨要求進步,甚至對一些高收入單位也無動於衷。即便在高校,也照樣可以混得更好一些的啊!可他不懂。只顧自己快活——其實又有多快活呢——也未想過在城裏買個房子,讓父母安度晚年。城裏不管怎樣,醫療條件好得多。父母再也不能像爺爺輩的老人那樣,生病就在床頭硬挺,挺不過就死。但這一切需要錢,他無能為力。後來有的親戚幹脆當面指責他了,為什麽不入黨?為什麽只是個普通教師?他無言可對,實在急了,也會半開玩笑:“為什麽?因為父母把我生得不會察言觀色,只能靠本事混飯。”他們看出他的抵觸,只好搖頭,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在村口,竟意外地碰到了小花,說來好笑,小花曾是他的童養媳,當年父母怕他找不到老婆,早早就收養了個小女孩。這在山村是常事。後來,自然這婚姻就不成了。小花倒不哀怨,知道配他不上,每次他回去,還大方地笑罵他負心漢。後來小花嫁到了鄰村,從此很少見面。方子郊的家,現在算她娘家了。

她牽著一個孩子,典型的南方農村兒童模樣,皮膚黝黑,目光呆滯。小花吩咐:“叫叔叔,叔叔是首都的大學教授呢。”方子郊本想更正她:“不是教授,只是講師。”但想她也許分不清其中區別,就算了。

那孩子並不叫,怯生生躲在母親身後。方子郊道:“我回來掃墓。”小花道:“太好了,我正要回咱家呢,今天是清明節,都回鄉掃墓。”方子郊問:“你老公呢,還在外面打工?”她臉色黯淡了:“回來了,在廣東被人打傷,他太老實。”方子郊默然,這種事他聽過不少,也只能安慰她:“在家種田也挺好的,我現在就很懷念童年。”小花道:“你是吃慣了肉,想嘗野菜刮油哦。”方子郊捋起胳膊:“我這麽瘦,哪有油嘛。”

兩個人興高采烈往村裏走,兩邊的農田長滿了雜草,而當年田裏都是蜷曲的人形,他們不斷被綠油油的稻秧逼退,直到逼上田埂,於是直起腰,長長呼出一口氣。大人插秧的時候,孩子們就在田埂上跑來跑去,好不喧鬧。山坡還是碧色,杜鵑花艷紅艷紅的,點綴在竹林之間。時不時傳來布谷鳥的叫聲,唧咕,唧咕,讓方子郊想起了那著名的唱詞:“遍青山啼紅了杜鵑,荼縻外煙絲醉軟。”但沒有亭台樓閣,草木雖然生機勃勃,在方子郊眼中卻無比蕭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