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長谷川裏美從來也沒有見到過那麽可怕的爆炸。

爆炸發生時,她正在一片荒地裏尋找野菜,突然之間,身後的天空像是照相機的鎂光燈閃動了一樣,一瞬間亮得刺眼。她只感到背後好似被人用巨大的木樁重重地撞了一下,甚至都感覺不到痛楚,就已經昏迷過去。

疼痛是從醒來後開始的。裏美只覺得四肢百骸沒有一處不痛,皮膚卻癢得難受。由於已經有其他病人把皮肉撓破、甚至於見到了骨頭,臨時醫院的醫生不得不把她的雙手捆起來。

到處都是哀嚎聲和呻吟聲,空氣裏彌漫焦臭味兒和腐爛的氣息,為數不多的醫生和護士疲於奔命,甚至累暈過去,也無法在缺醫少藥的情況下解救那麽多的傷員。每一天,都有無數的屍體被擡出去掩埋。

“那是原子彈,世界上最可怕的炸彈,”一名病友告訴裏美,“幾天前,美國人剛剛在廣島扔了一顆。我們長崎是第二顆。整座城市都被毀了,帝國也要完了。”

裏美管不了什麽第一顆第二顆,管不了城市是不是被毀,也管不了帝國會不會完。她只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十分糟糕,視線模糊,皮膚上長出可怕的紅色斑點,內臟疼痛,發著高燒,惡心吐血,幾乎吃不下東西。或許在帝國完了之前,她自己就會先死去。

天皇宣布投降的那一天,裏美迷迷糊糊地躺在肮臟的病床上,耳朵裏已經聽不清楚廣播裏的天皇到底說了些什麽。周圍的其他傷員和她的狀況差相仿佛,已經沒有誰在意帝國的未來會如何。只有醫護人員在忙碌之余還能豎起耳朵聽一聽。

臨時醫院的大門又被打開了,幾名士兵扭著一個裏美有些熟悉的身影走了進來。那個人一路不停地掙紮著,但裏美的視力狀況讓她看不清這到底是個什麽人。直到士兵們抓著他走到了裏美的身前,她才勉強看清對方的臉。

“哥哥……你……沒有受傷?”裏美吃力地問。這個正在拼命掙紮人是她的哥哥,長谷川芳雄。芳雄的臉上和身上看上去都沒有什麽傷痕,但神情卻顯得非常恐懼,聽到裏美的聲音,他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妹妹!快告訴他們,我沒有瘋!我不是瘋子!快告訴他們!”芳雄大喊著。

“你在說什麽?”裏美莫名其妙,“你本來就不是瘋子啊。”

“我不是瘋子!放開我!救救我!”芳雄近乎歇斯底裏,“我真的看見了爆炸!我是從爆炸中心活下來的!我沒有死,他也沒有死!那只眼睛也沒有死!”

他到底在嚷嚷些什麽?裏美完全聽不懂,但也懶得多想。芳雄是一個遊手好閑的小混混,即便是在民生艱難的戰爭時期,也從不為家裏出力幹活,成天只知道偷雞摸狗打架鬥毆,裏美原本就和他關系很淡。此刻他被當成瘋子抓了起來,她反而隱隱有點兒松了口氣的感覺。

運氣不錯,裏美終於沒有死在臨時醫院裏,但她知道自己也活不了太久。她的身體依舊十分虛弱,時常惡心嘔吐頭暈目眩,頭發幾乎掉光了,這些都是拜那種叫做“原子彈”的炸彈所賜。當然,比起那些一瞬間化為灰燼的人,比如父母和爺爺,她總算是稍微幸運一些的,至少可以躺在臨時搭建的窩棚裏等死。

又過了幾天,芳雄也被放回了家,大概是醫院不想再在他身上浪費糧食了。他倒是比原子彈爆炸前老實了很多,不再去街上惹是生非,但整個人顯得有些不正常,經常一個人躺在地上,神經質地嘮叨著些什麽。

“你再不出去找點兒活幹,我們都只能餓死了。”裏美艱難地拖著衰弱的身體,把白水煮的土豆放在桌子上。

“我沒有騙人,我沒有騙人……”芳雄像是沒有聽到裏美的話,仍然在自顧自地念叨著,“我真的就在爆炸的中心,可我沒死,那個人也沒死……還有那只眼睛,那只眼睛……”

裏美很是奇怪。這些日子裏,她也大致了解了原子彈的威力,美國人只扔了一顆下來,整座長崎都被毀了。她距離爆炸點那麽遠,都傷成這樣,而芳雄說他在爆炸中心,卻偏偏半點傷都沒有。但看芳雄的樣子,和平時胡亂吹牛時的模樣似乎又不大一樣,尤其是他眼神裏的那種恐懼,是沒有辦法假裝的。

她忽然想起了什麽,伸手卷起了芳雄的袖子,這一看之下,她不由得目瞪口呆。芳雄的胳膊上光滑平整,沒有任何傷疤,可是裏美記得很清楚,就在核爆之前的一天,芳雄剛剛在街面上被人砍了一刀,雖然沒有危及生命,但胳膊上留下了很深的一個刀口,這麽短的時間裏,絕不可能痊愈到連疤痕都不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