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你終於來了 一

  剛一睜開眼睛,強烈的疼痛就再次襲來,從肝區開始,呈放射狀擴散開來。湯素靜長嘆一聲,知道美妙的睡眠已經結束,又一個漫長而充滿痛苦的白晝來臨,盡管臨近天亮時她才剛剛睡著。作為一個晚期肝癌患者,湯素靜的生命中只剩下一件事可做,那就是祈禱自己快點死去,除了等死,她別無選擇。

  門鈴響了,保姆去開了門,然後來到湯素靜的房門外,輕輕敲了敲門:“湯教授,有一位客人想要見您。”

  大概又是某個老同事或者學生吧,湯素靜想。她其實很不願意接待來訪者了,無非就是一些小心翼翼強裝出來的笑容,和一堆“保重身體”“放寬心”之類的車軲轆話,而對她自己來說,每說一句話都會感到精力的消耗。但人生在世,就不得不應付無窮無盡的人情世故,即便到了臨死的時候也無法免俗。

  “請他進來吧。”湯素靜用虛弱的語調說。

  門被輕輕推開,一個身材瘦削的男人走了進來。他環顧了一下四周,說出了第一句話:“這屋裏很黑啊。”

  奇怪,這個聲音我好像從沒聽到過。湯素靜一邊想著,一邊說:“你可以把窗簾拉開。”

  男人拉開了窗簾,耀眼的陽光從窗外湧了進來,鋪滿了整個房間,那些久違的亮光讓湯素靜一陣陣眼花。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逐漸適應了這種光亮,一點點看清了男人的臉。這是一個很年輕的男人,有著一張俊美到幾乎有些像女人的臉。他臉上帶著一絲含義不明的微笑,靜靜地站在陽光裏,就像一幅精致的油畫。

  然而,這是一個陌生人。湯素靜最年輕的學生也得比他大上十歲。

  “你是誰?”湯素靜問。

  “我叫路晗衣。”年輕人說,“開門見山吧,我是為了您的導師袁川江來的。”

  湯素靜沉默了幾秒鐘,慢慢開口說:“你不是為了袁川江,你是為了袁川江的研究成果。”

  “沒錯。”

  今天不是周末,夏天的陽光也日漸毒辣,所以附近社區公園裏的人並不多。路晗衣推著輪椅,在陽光下緩緩地兜著圈子。他似乎一點也不怕熱,而湯素靜更是在炎熱的夏季裏依舊穿著長衣。

  “好久沒有曬太陽了,真是舒服,”湯素靜眯縫著眼睛,“人到了要死的時候,一點兒小事都會變成奢侈了。當然也得謝謝你,如果不是你幫忙,我的肝區疼痛連嗎啡都壓不住,只顧著痛了,也就感覺不到曬太陽的溫暖了。”

  “樂意效勞。”路晗衣說。

  “不必注射,也不必吃藥,只是輕輕觸碰一下,就止住了痛……看來你真的是袁老師一直在尋找的那群人,是嗎?”

  “這樣的止痛不是什麽好事,會對神經系統有嚴重損害的,當然對你來說,顯然不必在乎了。”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第二句話。你就是他一直在尋找的那群人中的一個,是嗎?”

  路晗衣把輪椅推到樹蔭下的一張長椅旁,鎖住輪子,自己在長椅上坐了下來。他隨意地掃視著附近散步的老人和玩鬧的孩童,目光中似乎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傷感和憐憫。

  “人,活著的時候被分為無數的群體,但死後都是一樣的,都會腐爛,都會變成枯骨,都會化為塵埃。”路晗衣輕輕嘆了口氣,“所以無論什麽樣的人,都會為了活著而拼命掙紮。我們這群人,已經掙紮了上千年。”

  “這麽說來,老師從遠古神話裏找到的那些線索,以及在川東的那些可怕的發現……都是真的?”湯素靜感慨不已,“可惜的是,沒有人理解他,包括我這個得意弟子在內。我那時候一直覺得,神話這種東西太過虛幻,想要從裏面找出現實的痕跡,實在有些穿鑿附會。所以他去世後,我就轉而研究民俗學了,這門學問倒是和神話有很多共通之處。”

  “人類生存的歷史本來就是一部神話,可惜的是,很少有人能理解這一點。”路晗衣凝望著身邊花叢中一只五彩斑斕的蝴蝶。

  “我不太明白,如果說老師真的發現了你們這群人,那他只是一個發現者,對你們能有什麽用處?”湯素靜問,“還是說……其實你是來殺人滅口的?”

  “如果我真的是來殺人滅口的,對你而言,難道不是一種解脫嗎?”路晗衣微微一笑,伸手敏捷地抓住了那只蝴蝶。他的動作快而輕柔,只是夾住了蝴蝶的一只翅膀,並沒有傷及軀體。但蝴蝶在他的指縫間掙紮了一陣子之後,慢慢地不再動彈了。路晗衣松開手指,蝴蝶就像一片彩色的紙片,飄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