劈山

努爾哈赤從未有時間想一想這個問題,孟古和她的孩子。一個戰役接著一個戰役,各部落要麽獨自與他決戰,要麽幾個部落聯合對決。努爾哈赤沒有時間思考。當我們在一場戰爭中取得決定性的勝利後,我們給了努爾哈赤思考的時間。我們殺死了努爾哈赤的祖父和父親。誰都知道,努爾哈赤最終將這宗仇恨歸於明朝。但那是一個陰謀。我們是指葉赫、哈達和烏拉以及其他五個小部落的聯軍。當時我們圍困了一個叫古勒的寨子,寨子上空掛著努爾哈赤的軍旗,然而防守的,卻是他的父親和祖父。最終我們殺了這對父子。我們只拿走這對父子的人頭而丟棄其余部分。這兩顆人頭不能代替努爾哈赤的頭。我只對一顆頭感興趣,只有這顆頭能滿足和撫平我。因而即便這是一場大勝利,男人們還是無法得到我。

這件事給了努爾哈赤思考的時間。當努爾哈赤得到消息,他狂躁的心平息下來。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提著長劍去了孟古的帳篷。他有五年時間沒去那裏了,現在卻想見到她。那原本是一頂巨大的帳篷,現在不知為何卻變得狹小。在他吞下周圍更多的小部落後,這頂帳篷變小了。它確實是他迎娶東哥格格時用過的那頂帳篷。他越是接近這頂帳篷,便越是憶起了往事。他想起少年時的壯志雄心,他無非是想得到這片莽原上一個姑娘的芳心。許多年過去了,他們卻變成了名副其實的仇人。現在這位姑娘殺了他的祖父和父親,將他們的頭顱掛在葉赫的城門上,誰都有權對著這兩顆人頭辱罵一番,以激發葉赫的孫子和兒子殺了覺羅的兒子和孫子。想到這些,努爾哈赤聞到了一股濃烈的獸皮味道。這是他熟悉的味道。他祖父和父親缺少頭顱的軀體被獸皮包著運回營房。他打開獸皮仔細看了看兩具屍體,他覺得遺憾,為他無法看見他們死去時的表情,那表情裏有留給他的遺言。他一面命人清理祖父和父親,一面提著一柄長劍邁向孟古的帳篷。

這兩件事本無關聯,他本該等到屍體清理幹凈,然後讓薩滿來做法事,可他現在卻想見到孟古。他終於有時間思考這個問題,為什麽她的孩子這麽久還沒有生出來?他必須去一探究竟。他要先放下祖父和父親的問題先來解決這個問題。到了非解決不可的時候了。

他本來十分平靜,在看見祖父和父親時。他保持著這種平靜走向孟古的帳篷。他們之間有一大段距離,他沒有騎馬,為了有時間思考。他向她走去,一路想,事情是怎樣走到今天這一步的?快到帳篷的時候他終於有了結論。他想,若是進了帳篷,問一問這個冒名頂替的女人不就有了答案?他站在了帳篷裏。等他適應了帳篷裏的光線,驚駭讓他咬住了自己的舌頭。五年前,他離開時孟古還是孟古,可如今她卻變成了一座山。她喘息著,那座山也隨著起伏。他圍著那座山轉了好幾圈,猜不出這座山裏面包裹著的,到底是一個人還是一個別的什麽。他將覆蓋著那座大山的布幔扯了下來,於是他看見了讓他十分震驚的一幕——他看見了一個嬰兒。她雖然如此脹大,卻是透明的。不,她不是一座山而是一個女人。她可以被一眼看穿,努爾哈赤不受阻礙地看到了皮膚下的各種東西,她失去了所有的遮蔽,她的身體裏裏外外一覽無余。

被她囚禁的嬰兒在酣睡,閉著眼漂浮在這座無比寬大的房間裏。這個孩子在這個女人的肚子裏已經長到了五歲,而且活著,它的手指胳膊都在動,而她也活著,正睜大了眼睛看著他。

在他確定她的肚子裏長著一個男嬰而且還活著之後,她對他說:

“我想回到葉赫城,放了我吧。”

他不回答她,只是端詳著她潔白透明的身體。

“你讓我誤以為你是葉赫的公主。”

過了一會兒他說。

“我想再看一眼她的臉。”

“放我回到葉赫去。”

他點點頭。

她伸展在身體兩邊的翅膀漸漸擡起,輕輕從他眼前掠過。於是他又看到了葉赫的公主。那張臉涼爽而光滑,像一柄利刃從脖子上掠過,多麽像死亡啊,一絲絲的寒涼,他想,我們生來是為了仇恨的,既然如此,我們不妨就做這天下最徹底的仇人。他命人搬來一張桌子,站在上面,對著那張幻化的臉孔劈了下去。她的臉在漆黑的草原上剛剛轉過來,她坐在白馬的馬背上,千絲萬縷的發辮像一片龐大的烏雲,他忽然感到一陣來自胸腔的劇痛,他忍痛揮動長劍砍向她無比姣好、涼爽又光滑的臉孔,將她劈成了兩半。

這是一天中的黃昏時分,一輪深紅的落日低低懸垂在遠方,我聽到了孟古的叫聲。這叫聲甚至是痛快的,像壓抑了很久的歡呼。這無論如何不是一個人死去時發出的聲音,可她正是在這樣的聲音裏死去的。她被劈開了。像一枚堅果被打開而獻出了裏面的果仁。從她的身體裏噴發出一股洪流,直沖向站在她雙腿之間的努爾哈赤。他們互相對視著,她看見他舉起長劍劈向自己,她望著壓在自己身上的高山,它是那樣堅硬而透明,它已經熟透了,它的表皮冰冷,像清晨霧靄中的漿果,當它被劈開時,裏面卻噴出炙熱的東西。她原來是一座等待爆發的火山,現在所有的巖漿一股腦向著四面迸射。劍落在她身上時是冰涼的,事情突如其來,這也是她無法想到的,她只是讓嬰兒安睡在她的身體裏,卻不知這種狀況到底會延續到何時,時間茫茫無邊,就像她在帳篷裏度過的這些年這些天,往前看往後看都望不到盡頭,然而,卻必須肯定一定要有一個盡頭。看來就是現在,就是此刻。隨著那銀光閃閃的長劍,她發出了一聲長嘯,好像在鼓勵自己將身體裏這五年的蓄積清空,她要說的話全在我聽到的那一聲長嘯裏,那聲音裏沒有疼痛,卻是嘹亮的歡欣的絕響。她的身體還在釋放,釋放原來是如此輕松的一件事,讓血和水流幹,她的身體最終徹底松懈和枯竭,變成了一張沒有了內容的皮子。裏面那個沉睡的男嬰被女薩滿從血和水的池沼中打撈出來。仆從們圍著他用一塊布將他擦幹抱到了另一頂帳篷裏。她們自顧自做著這些事,將努爾哈赤留在那堆人肉的廢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