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蝴蝶

愛妃說,我現在不能直視太後的眼睛。我聽從勸告,沒有去做這件傻事兒。有很多事情我都放著,沒有細探究竟,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我對宮裏的事沒有好奇心?年少時我陰郁,沉默,害怕雷電,等大婚後,事情有了改觀,我平靜,更加從容,言語得體,我盡量放慢語速,讓自己口吃的毛病顯得不那麽明顯,甚而,現在,我幾乎已經克服了口吃,可我就是不願意再向前走一步,去將事情弄個明白。這到底是為了什麽?難道我在宮裏住了這麽久,就一點兒異常都沒有發現嗎?不,不是的,仔細思考這個問題,原因卻在於,我不知如何面對所發生的一切。至今,我沒有想好對應的辦法。我的親信全被遣散,我的支持者不得不藏在幽暗的地方,遠遠離開我,我身邊的女人被痛責、囚禁,還有我的百姓。百姓相信如今的君王還只是一個孩子,只知道擺弄玩具,並不能為他們分解憂愁——不是因為這些,這些都不是障礙,我最終不得不面對的問題是,我如何解開咒語?我覺察出那是一場流血事件,我幾乎沒有思考就知道,這是我無法越過的溝壑——殺人。

要殺了太後嗎?這將是最終的問題。雖然在這二十多年裏我好像對什麽都安之若素,可我明白,這是我終要面對的問題。難道要殺了太後?盡管,也許我就是下一個受害者。事實上,我擁有的不是仇恨,而是畏懼。甚至,我畏懼的人不是太後,而是我自己。我畏懼自己是弑親者,我畏懼自己是我從小所受教育的反叛者,我對改變世界抱有極大的希望,但我不想殺人。海戰讓我喪失了所有信心,我不是一個反叛者,我希望事情柔和一些,正如聖人所言,難道做國君的至理不是以仁愛之心,來化解和承受所遇到的困境麽?這是無法逾越的,殺死與你有著血親關系將你養大的人,盡管,服侍我的宮人有好幾百,可她依然是照看我的養母。她選擇我接替他兒子的皇位,就是最大的恩澤,她賦予我改變世界的可能,盡管世界並不在我手中。我怎麽可以殺她呢?也許我能做的只有等待自然法則來做判定,等待她衰老,等待生死的更叠。為此,我錯過了很多機會,浪費了大好時光。

甚而,殺死太後也並非那最終令我懼怕的,最終令我懼怕的是,我會成為她。

我不願成為她,這就是問題的答案。這些想法我從未講給愛妃。那是危險的。我不願表現出對太後的厭惡和憎恨,這件事由來已久,如果愛妃問我,我想我會對自己做一個剖析,回答厭惡和憎恨的原因。許多事,我以為我忘記了,在很長時間裏,的確,我忘了。然而,我並未真正忘記,而是僅僅任由它沉入記憶的底層。像河床裏的沙礫,安靜地待在水底,如果沒有人攪動它,它會一直待下去,成為彰顯水質至清的標記。

河底裏的沙子被攪起,浮上來,弄臟了水,是因為愛妃問了我一個問題:

“皇上,你從何時起開始口吃的?”

我一時瞠目結舌。我一直口吃,在進入毓慶宮之後,學習如何不結結巴巴地朗誦,甚至比博聞強記更加重要。然而我越是努力,效果便越差,最後只好放棄。翁師傅說,皇帝,既然您已經放棄,那麽您該將說出每個字的語速減慢一些,而且盡量讓句子短小,甚至將交談變成只用幾個字就能說清的易事,畢竟,大多時候,皇帝只要回答臣子們,是與否就可以了,而且,皇帝盡可以將所要說的話寫成文字,命貼身太監照本宣讀,這樣做,反而增添了皇帝的威儀。

我采納了翁師傅的建議。然而這不過是權宜之計。盡管我小心隱藏,還是招來了太後身邊的女官和宮眷們的恥笑。我是怎樣變成一個結巴的?我得好好想想。我根本想不清楚。我叫來王商。王商是隨我從醇王府入宮的老奴。

“王商,進宮前,朕說話就不流利嗎?”

“皇上,您兩歲開始認字、說話,那時候,您還沒有落下口疾。”

“朕從什麽時候落下了口疾?”

“皇上,您是在六歲零三個月的時候落下這個病根的。”

“為什麽?”

“有一次您在禦花園裏玩耍時受了風寒,回到寢宮後,您就染上了口疾。”

“不要用風寒搪塞朕。”

“皇帝,奴才一直跟著您,奴才對這一幕還有些印象……當時不知從哪裏飛來一只蝴蝶,您追撲蝴蝶,被一叢花絆倒,您大哭,蝴蝶也飛走了,但是您非要得到蝴蝶。當時咱們養心殿裏的太監全都趕來為您捕追那只蝴蝶。可這飛蟲說來也怪,它既不飛高也不飛遠,就在大家夥兒頭頂飄呀飄呀,沒有一個人能逮著它。它看上去極會躲閃,又像是逗大家夥玩兒。追了大半天,奴才們個個大汗淋漓,東倒西歪,可您還是非要得到這只蝴蝶不可,皇上,後來這只蝴蝶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