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將隕

李彥宗的大軍與我相隔五十丈,我還是清楚地看到了他們的大旗。親王專用的杏黃旗面,上面用小篆寫著“大將軍王 李”。旗頭上還飄著一白一紅的纓絡,看得出,我們是順風。

我待兵士們趕了上來,混亂地列了陣,拍馬上前。對面的將軍也拍馬上前,這是陣前的禮數。

他穿著紅色內袍,外面的甲胄是黑鐵鑲著金邊,做工考究。頭盔上的長纓紅得鮮艷,被風往後扯著。黝黑的國字臉上兩只眼睛也是閃閃有神,打量著我。和他相比,我更像個乞丐。白色的古裝已經染成了不知什麽顏色,因為著了水又是用身體烘幹的,皺皺巴巴也沒有管它。下半身的泥幹了,硬硬地留在褲子上,有些地方落了一塊,顯出褲子的本色反倒像是一塊補丁。

我和他對視一眼,拱手道:“金龍閣亞輔明可名,有禮了。”

“本王見過明相大人。”他傲然道。

“金城蔣棟國大帥帳下,我們有過一面之緣。”

“加上今日已經是第二面了。”他說。

“也是最後一面。”

“明相不必如此悲觀,本王敬重明相是個人才,莫若和本王一道,勤王討逆。”他大笑道。

“誰是逆?”

“你若歸順了本王,那就只有陳和是逆了。到時候我等還能攜手天闕,覲見天顏呢。說起來,本王也許久不見我的皇帝侄兒了,哈哈哈。”

我望了望他身後的大軍,又回頭看了一眼我軍,故作從容道:“今日就戰死這裏吧,告辭。”說完,我勒過馬頭,轉身返陣。不知道後面李彥宗的表情,不過想必他的臉色不會好看。

我也有些發毛,這支傷軍,該和李彥宗的精銳打麽?一同討逆也未必不成,就當是緩兵之計也未嘗不能答允他。我尚未來得及後悔,倒是五泉山上草木讓我心頭一凜,我若是降了,將來如何去見傅羿?如何去見九泉之下的將士?

回到陣上,接過旗。那邊也開始擂響了戰鼓,就是我軍兵士也能聽得清清楚楚。那鼓點還是很熟悉的,是當年戰國時就流傳下來的《將軍令》,兩軍對壘,總是一方先擂鼓,然後另一方和之,算是招呼行禮。等兩軍都擂過了軍鼓,將軍們先往上沖殺,若是自信武藝高超的,便先一對一單挑,等分出了勝負,周圍的兵士才會短兵相接。若是將軍不擅武藝的,擂鼓之後直接就是兵士之間的殺伐。

很快,他們那邊的《將軍令》擂完了,輪到我們了。只是我軍的戰鼓早就丟在了五泉山道上,那東西是最大的累贅。而且我很少和敵軍對壘,我要求我的部曲起碼做到攻敵不備。

李彥宗等了一會兒不見我的動靜,想是急了,又擂了一通。我本來已經想大旗一橫,領人往前沖的,不過見他們又擂了一通鼓,索性就著鼓點高唱自己的那首古風。

等李彥宗擂完了鼓,我們已經唱了兩遍。

李彥宗等不住了,也或者是因為我的失禮而惱怒,他的大軍朝我方壓了過來。整齊的方陣跺得大地發顫,他們的對手只是一支有如乞丐的戰隊。

我看到了對方將軍手裏的刀劍閃閃發亮,看到了李彥宗的馬前卒們持著長戈步步逼近。我舉起了手裏的軍旗,雙手握住,朝前微微傾斜。

“殺!”身後的將軍們怒吼著,戰馬從我身邊掠過有如浮影。兵士們也狂喊著,聽不出是“沖”還是“殺”,不過足夠震山動嶽了。

我的駑馬未必是真的駑馬,或許也是一匹被埋沒的戰馬。戰馬之所以難得,是因為它們得膽大不懼,不能因為對方人多或者刀槍逼近就退卻。我的黃馬就沒有膽怯,穩穩地站著,甚至連個響鼻都不打。

我高摯著大旗,坐在馬上,看兩軍兵士互相殺戮著。馬前卒挺著長戈朝前沖著,長戈或是刺入了敵方身體裏,或是刺空,然後被敵軍刺死。一蓬蓬血高高標起,一條條命隨風飄逝……

敵軍漸漸逼近了我的大旗,凡是持戈的,大多已經戰死,留下的兵士都是手持軍刀的步卒精銳。我的五千兵士傷亡過半,幸存的已經難以再朝外攻擊,不得已轉為防禦。我不知道李彥宗是不是真有一萬人在這裏,不過他們即便只有五千人,戰勝我們這支剛從山洪裏淌出來,還被痢疾纏身的散軍。

此戰沒有懸念……

我閉上了眼睛,不敢再看下去。我不在乎自己死,但是看到那些鮮活的生命就這麽再也不能睜開眼睛,我膽怯了。

殺聲離我越來越近,此起彼伏都是山南齙子的聲音,這說明李彥宗已經完成了包圍。我對於臨陣的指揮極度缺乏經驗,或許一個老練的將軍還能帶著這些年輕人沖出去,可惜我不行……

今天我就要死在這裏了麽?我回想起自己從初入行伍到統領一軍的短短七年光陰,似乎打過勝仗,卻沒有一仗是能夠讓史官大費筆墨的名戰。血流得太多,怎麽也該輪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