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老兵

新皇繼位,並未改元,故還是立興年。二十七年八月初六,西北風起,飛砂走石,十步之外人不可見。

“報先生!賊軍離我中軍六十裏。”斥候渾身蒙土,就像是土裏鉆出來的一般。

“這種天氣他們也能行軍?”我吃了一驚。

“逆賊昨日強行五十裏。”

我松了口氣,聽說有一種馬獸能在沙漠中行徑,別名“沙舟”,只是性子溫和不擅奔跑,故不能軍用。剛才還以為逆賊都配了此種馬獸,那我軍真成了砧板上的魚肉了。

若是我能在此等大風中行進六十裏,現在死的就是李彥亭。

“戚肩,推我出去看看。”

“可是先生,外面風沙大得厲害。”戚肩有些不情願。

“風和日麗還看什麽?”我板起臉道。

戚肩推我出了帳篷,剛走了兩步就差點被一陣狂風吹翻了輪椅。

“好大的風。”我說出的話甚至自己都聽不見。

若是現在能在李彥亭的大營前點起一把火……

我招了招手,示意戚肩回去。

帳篷被風吹得呼呼作響,我抖了抖身上的沙塵,心跳得厲害。這就是師父說的自然天道,萬物之本原,絕非人力所能抗衡。

“先生。”王寶兒頂著一頭黃沙進來,叫了我一聲。

我回過神,笑道:“可是這沙風吹將軍來的?”

王寶兒笑了笑,道:“先生可想知道這風何時能停?”

我一愣,道:“當然,即便能早知片刻也是好的。”

“有人知道,他還知道何時會再起風。”

“快帶我去見他!”若不是我的腿,我真要跳起來了。

“人已經帶來了,就在帳外。”

“快快請他進來。”

一個身穿老舊軍衣的幹瘦老人拘束地走了進來,臉上的皺紋給人一種歷經滄桑的感覺。

“小人於吉,見過先生。”老人單膝跪下行禮。

“快快起來。”我笑道,“聽王將軍說,你知道這風何時能停?”

“回先生,此風有個名目,叫做四刀旋。”於吉靦腆回道,“為何叫它四刀旋呢?因為它從八月起風,要停四次,每次風向都會變一變,一月下來剛好東南西北吹遍。又因為風力像是鋼刀一般,所以土人都叫它四刀旋。”

我洗耳恭聽。

“今天是初六,比往常早起了兩日,往常都是八月八之後才起風的。至今西域各地都還有八八節,就是祈禱四刀旋早些過去,遠行的親人能平安歸家。”

“這一刮要刮多久?”我問。

“一般說來,刮個三天就會停兩天,不過小人知道個法,能提前一日知道風起風停。”於吉道。

“能否告知在下?”我施了一禮。

老人荒忙低下頭去,連聲道:“不敢當。先生問起來,小人自當告知。此法是個行走大漠的老把式傳小人的,當年小人也就才十來歲,幾十年來年年應對不爽。這法說來也簡單,就是看天。四刀旋刮的時候,夜裏是不見月亮的,等哪天夜裏能見月亮了,第二天傍晚時分必定風停。”

“哦?這麽準?那何時再起風呢?”我問。

“也是看月亮,風再起之日前一夜,月亮必定又圓又亮,哪怕是月底也是如此。這也是西域一奇,喚作‘新月做老月,八月雙滿月’。”

“這是何理?”我不解。

於吉尷尬一笑:“先生是讀書人,小人知道幾十年了,從沒問過。想那老把式也是如此,先人傳下來的東西,能用就成。”

我朗聲一笑:“若是果然如此,必定大大有賞。”

老軍人倒也不謝,開口想說什麽,又咽了下去。

“老丈可是有什麽要說的?”我問。

“回先生!”於吉一個頭磕下去,“小人十四歲就從了軍,吃的是前朝的餉糧,後來戰敗被俘,做了軍役,再後來充了夏王的兵,東征西討最後去做了琺樓城的守軍。現在都要六十歲了,在軍中也混了一輩子了,兒子還沒見過,孫子就死了……”

老人說著,喉嚨如同哽了魚刺,兩行老淚淌了出來。

我看到王寶兒面露尷尬之色,對於吉道:“老丈請起,老丈隸屬何營?”

“他是後軍輜重營的伍長。”王寶兒替他回道。

“今日便搬來我這裏,做我侍從,等回了陽關,我必定給老丈些許財物,好讓老丈回鄉養老。”我的鼻子有些酸,最淒涼的便是那句“兒子還沒見過,孫子就死了”,若非戰亂,一個花甲老人怎會淒涼至此?

“謝過先生,謝過先生!”於吉嗚咽著連連行禮,我讓戚肩扶他起來。

“辛苦王將軍了。”我收拾心情,對王寶兒道。

“小將告辭。”王寶兒也是一臉悲情,想來不願再多說什麽。他回身的時候,我看到他身後懸著一個酒壺,或許他本想和我共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