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陽關外的往事,血和淚

金城到酒泉即便商旅的速度也只需走十天,如果是一支勁旅,恐怕只要五天就能走完。我並不介意走的時間多一些,我現在已經能用胡語和人聊上好一會了,可是怡莉絲說我帶著很重的口音。

“我們明日就能到酒泉,你的人總算多少有些苦力的模樣了。”怡莉絲對官兵始終很抵觸,說他們都是繡花枕頭,只能欺負欺負老百姓。其實史君毅的人還算軍紀嚴明。

我笑了笑,用胡語說道:“合作愉快。”

史君毅早我們三天出發,又是輕騎,應該已經在酒泉了。

酒泉城裏有怡莉絲的庫房,一萬桶酒就存放其中。從酒泉到陽關的路途多是戈壁,需要大量的飲水和食物,不過怡莉絲在酒泉的夥計都已經替我們準備得差不多了。

我趁著城門未關,急急趕去驃騎將軍金繡程的大營。他將大營紮在酒泉城外三十裏,不知有何深意。

“這位就是布先生嗎?”一個年近半百的將佐帶著人馬攔下了我的乘車。

“學生正是。”我見來人氣宇軒昂,不由心生好感。

“金繡程,先生有禮了。”

“將軍有禮了,還請恕學生殘疾在身不便行禮。”我躬身道。

“金某深知先生車馬勞頓,有一不情之請。”金繡程說得很客氣。

“還請將軍指教。”

“前去不遠便是大營,金某想與先生於此夕陽之中一覽山河暮色。”

“學生三生有幸。”

“先生請。”

“將軍請。”

金繡程放了放韁繩,緩步走在我的車旁。

酒泉城外的山頭本就鮮有綠色,現在又入了冬,更是一片荒蕪之色。夕陽如血,染紅了碧落黃沙,我這個孤身飄零的浪子不由悲淒交加。若不是身邊有一群熱血男兒,恐怕還真承受不住這份淒慘。

“先生可會飲酒?”金繡程在山巔勒馬,親自推我到了一張石台前。

“酒量不大,些許尚可。”

“上酒。”金繡程是江南路松江府人,都說南人不擅飲,他的酒量卻比許多北方將士更好,行軍打仗從不戒酒。

“先生以為此間景色如何?”

“悲壯。”我隨口吐出兩字。

金繡程大笑:“萬裏荒漠,於國於民,實無利益可言。若是在酒泉酒池之間連立一大關,中原一樣可保百年平安,為何要無數將士血灑黃沙呢?”

我一時語塞,想來的確如此,為政者求實利,人命總比毫無用處的沙子貴重。

“將軍死沙場,壯士暮年歸。一朝身披甲,半生為君忙。”金繡程嘆道。

“交淺言深。”我雖萬分不願,還是輕輕提醒金繡程。

“大帥書信中,多番稱贊先生,是故金某願與先生結交,但願先生不棄。”金繡程一笑,山風吹起他的美須,說不出的飄逸。

“將軍過譽了。小可廁身行伍日淺,還請將軍多多指教。”

“先生可知為何金某於酒泉城外三十裏紮營?”

我早就想過這個問題,登山之後更是心中明澈,當下答道:“酒泉城小,屯兵十萬,若有大軍圍城,一月可破,蓋城內糧草不濟。現在將軍屯兵城外三十裏,若叛軍攻城,則攻其輜重,城圍可解,敵賊可破。”

“先生有見地。唉,可惜對手是李渾,早知今日,當年我與他把酒陽關,便不該告訴他這些。”金繡程嘆道。

“莫非將軍與李將軍有舊?”

“當年我與李渾同是馬前卒,你知道什麽叫馬前卒嗎?兩軍對仗之時,有兵士手持長戈,一鼓沖擊,其後便是戰馬奔湧而上,所以叫馬前卒。一場戰打下來,馬前卒往往是十有九死。”

我暗暗驚訝。

“李渾長我六歲,每次對仗,他都讓我跟他身後。他身上刀傷十七,槍傷二十九,最少有三分之一是替我挨的。”金繡程舉杯盡飲,突然換了話題,“你可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

我搖了搖頭。

“當地人叫這裏龍哭台。三十余年前,太祖武皇帝領兵至此,突聞兩個噩耗,於此痛哭三日而歸。你可知道是哪兩個噩耗?”

我還是搖了搖頭。

“一個便是陽關之外,兩軍對壘,大帥設伏兵誘敵三十萬,以十萬之眾一鼓而破,敵我死傷無算,殘兵退守陽關,三月後獻關。”

“這該是好事啊。”我有些不解。

“當日此地血流成河,兩軍混戰整整四日,山坑中的血積得如水潭一般。有些兵士戰得口渴了,拘起一捧水喝,喝完才發現全是血。”

金繡程說得平靜,我聽得臉頰的肌肉直跳。

“我先鋒軍十萬人,重返大營的不足三萬。敵軍退歸陽關的只有十二萬。我當時是前軍衛尉,李渾已然做到了中軍校尉,我們受命打掃戰場,當時漫地的死屍,就像幼年在家種地時的莊稼,倒得滿滿的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