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天衣】6

一路上都特別安靜,所有人包括敖熾都沒有多發出一點兒動靜,大家默默地踩在腳下大大小小的白石頭上,跟著天衣侯越過石碑,一直向前,絲絲的薄霧被我們攪動,幽靈般在四周飛舞,方才還包裹著我們的暑氣此刻也都消散無蹤,圍繞著我們的只有漸濃的涼意。

一望無際的世界裏,仿佛只剩下我們六個人。

氣氛略有些緊張。

對天衣侯的屬性我到現在也不能下定論,他明明是個活生生的人,卻像影子一樣活在魚門國裏,哪裏都看不見他的身影,但哪裏都有他的存在,他對這個國度了如指掌,但卻又總是一副“我知道但我並不想太幹涉”的態度,你可以說他孤高怪癖,也可以說他大隱於市,說是我的屬下,但他對於這個國度的重量,其實遠高於我。既然有這麽一號人物存在,又何苦再往裏頭塞什麽所謂的國主。

“離開魚門國,是你們所有人的願望吧。”天衣侯忽然開口,“包括國主大人。”

眾人臉色微變。

這樣的氣氛與環境,我突然沒了說謊遮掩的興致:“我們一家本就不屬於這裏。魚門國並不壞,但我真正的家在忘川,一個不太大的城市,那裏有一條灰墻青瓦的巷子,巷口有兩棵對望的梧桐樹,枝繁葉茂的,附近還有很多賣小吃的小店。我在那裏開了一個店,賣過甜品,做過旅舍,我用一杯叫浮生的苦得要死的茶,結識了一群千奇百怪的奇葩。我的人生在那裏轉折,結婚,生子。如果我是棵樹,那麽我的根在那裏,不是在魚國。”

聶巧人先是一驚,旋即笑了:“原來你從前真是老板娘……難怪如此斤斤計較,愛錢如命。”

“不能辜負上天給我的才能。”我回敬他一個不要臉的微笑。

天衣侯笑,又問:“聶大人呢?”

聶巧人皺眉:“我一度只想離烏川盡頭遠一點,再遠點。可我最終明白,如果不回到這裏,我永遠不可能遠離。出不出魚門國,我並不在乎,我只是討厭自己一無所知地被圈禁起來的感覺。為何魚門國要有‘門’,為何這裏的人不能自由出入,為何要被關起來,為何不能按照自己的意願選擇想要的生活?”

天衣候咳嗽了幾聲,淡淡道:“聶大人比我想象中更心思細膩,能想到別人都想不到的地方。”

這時寇爭趕緊擺著手,插嘴道:“我沒想過要出魚門國啊,真的。”

你當然不想,你想送出去的是另一個人,我白他一眼。

“是麽。”天衣侯欣慰道,“若能得寇先生這樣的大才為國效力,也是百姓之福呢。”

寇爭打著哈哈應付過去,這老頭子的最終目的從來不是龍骨帖,他要的是國書,不知他藏了什麽法子能從天衣侯身上找到這件東西。

“白小姐呢?”天衣侯頭也不回道,“你既與寇先生意氣相投,莫非是巾幗不讓須眉,也打算盡自己一份力為百姓們謀福祉?”

白小姐一笑:“侯爺是高人,實在沒有必要在你面前花言巧語。我並沒有那麽偉大,白家家業既傳到我這裏,我便不能丟了先人的面子。而我白家一直在找一件物事,可此物魚門國中並沒有,我出去,僅是為了此事。此次機緣巧合讓我得了龍骨帖,若能出了魚門國去,小女子自是感激不盡。”

“白小姐倒是個老實人。”天衣侯笑出聲來,“能走到這裏,已屬不易,能不能得償所願,也是你們自己的選擇。”

已經走了很久,四周的景色依然沒有什麽變化,只是這腳下的土地越來越軟,顏色也越來越淡,越來越透明,原本是白石鋪成的路,如今像是被抽去了本來顏色,半透明的石子下,隱隱透出些紅光,明明滅滅的,而且,越往前走,腳下的熱度越高。方才隨天衣侯一路走來,原本連暑熱都感受不到了,現在卻像是掉進了火爐,連我身上號稱冬暖夏涼的姽蠶旗袍都沒有原先那麽好使了,奇特的熱氣從腳底直鉆到背脊,我居然有些冒汗了。

敖熾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沖天衣侯喊道:“還要走多遠?你要把我們帶到哪裏去?”

“要走到岸的邊緣。”天衣侯鎮定自若,步伐保持著跟剛才一樣的速度。

寇爭跟白小姐對視一眼,沒說話,也沒放慢腳步。

聶巧人的臉色最不好看,時不時低頭看腳下,眉宇間有一種刻意隱忍住的痛苦的糾結。

當身邊的霧氣一絲都不見時,我們的腳下也變成了一團赤紅的混沌,既不像水,也不是雲,像滾滾的煙霧被壓在一塊玻璃下,翻騰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