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彌彌】2

咕嚕,咕嚕,他一連喝了兩口水,又冷又鹹又腥。

大雨在烏川的水面上砸出無數小坑,他在裏頭浮浮沉沉,身上到處都是傷口,頭上的傷最重,但不太疼,因為他天生對痛覺不敏感,就是腦子裏總嗡嗡地響著,對方向也徹底失去了判斷。不知還能撐多久,再無法靠岸的話,他就一輩子都上不了岸了。

烏川原來有這麽長,這麽深,這麽多彎折,水下還暗藏各種危險,比如咬掉了他腿上一小塊肉最後被他捏死的怪魚,還有試圖用自己的身體困住他的蛇一般的水草,對,還有從船上飛來的長矛與漁網,船上的人大約將他視為危險或者獵物。

他一無所有,除了一身力氣。他記不起自己在烏川上漂了多少天,錯過了多少可以讓他上岸的孤島,他的身體只是在頑固地執行一個命令——不能上岸,走遠一些,再走遠一些。他總是覺得還不夠遠,卻並不記得產生這種固執的原因。

然而到了現在,力氣漸漸不足以保證他的性命了。劃動的手腳已經疲累到好像不屬於這個身體了。

但,還是不想被淹死啊。密集的雨水打在臉上,又癢又疼。他騰出一只手擦了擦眼睛,再睜開時,模糊的視線裏忽然出現了與眾不同的輪廓——迂回的河岸,廣表的樹林,跟他沿途見到的孤島完全不一樣的,一塊巨大的陸地。

可以上岸了,也必須上岸了。他拼命遊動,掙紮著擺脫了幾個漩禍,在精疲力竭前的最後刻,抓住了岸邊一簇堅韌的草根。

憋足一口氣將自己拖上去,他癱倒在綿軟的草叢裏,像一條快死的魚,這時候,哪怕是個三歲小兒,也能一腳踩死他。幸而,沒有人經過。

直到大雨變成小雨,他才漸漸從被掏空的狀態中緩過來,慢慢從地上坐起,警覺地四下打量。

這是個空無一人的河岸,長滿了野草野花,大大小小的亂石散落其中,離岸越遠,地勢越高,一座植被豐茂的小山橫在右前方,再遠些,便是挽手矗立的巨大山巒,在灰白的天空下透出碧綠的顏色。

他收回目光,看著手邊的一朵橘色野花,不禁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撫摸著柔軟的花瓣,然而他的指甲太尖太利,即便是這種沒有力道的撫摸,也害得好幾片花瓣脫離身體,無辜地掉進草叢。

他收回手,又看向另一朵粉色的小花,又好奇地伸出了手。灰白,碧綠,橘色,淺粉——這裏的顏色真新鮮,記憶裏從來沒有這麽多的色彩。但是,這究竟是哪裏?

他徒勞地思考,一個連自己從哪兒來都不記得的人,又怎可能知道自己去了哪裏,腦子裏僅存的記憶也是模糊斷裂的,用力地想,才會想起連綿的火光,巨大的嘶吼,可奇怪的是,他並不難受,好像失去的並不是什麽無論如何也要找回來的東西。

他晃了晃腦袋,慢慢站起來,在短暫的猶豫之後,朝對面的小山走去。

身上的傷口已經不再流血,他從來不怕疼,唯一能讓他難受的,只有饑餓。在烏川裏漂了多久,他便餓了多久。別人是活不成的,但他不一樣,似乎連死神都嫌棄他。

踩著凹凸不平的土地,他在暮色的掩映中走到小山腳下,空氣裏飄來柴火的煙味,混著淡淡的清香。他擡頭,一條逼仄的山路彎曲向上,氣味似從那裏而來。腹空難忍,他拖著疲倦的身軀,沿路而上,越往前,氣味越濃郁。

山路的盡頭,是一塊空地,四周圍滿高高低低的野草與樹木,一座小巧的庭院落在中間,斷瓦殘墻,不見人蹤,荒涼得像座孤墳。

他走到輕輕一推就可能坍塌的圍墻前,以他的身量,連腳都不需要踮就能將院子裏頭的景象盡收眼底。石桌石凳亂七八糟地躺在茂密的野草中,幾棵有年月的銀杏樹也老早枯死了,只剩下朽爛的軀殼,樹前的魚池不見滴水,鋪了一地枯草樹枝,假山在裏頭搖搖欲墜。三間房舍有兩間都爛得沒了房頂,只剩一間勉強齊全,跳躍的火光與吸引他一路而來的氣味,便是自這間房中彌漫而出。

咳咳咳咳——有人在裏頭咳嗽。

他走到門前,推開連鎖都沒有的大門,彎下身子走了進去。

這庭院不知有多少年沒人清理過了,地上的落葉積了一層又一層,踩在上頭哢哢作響。他徑直走到那間房門口,毫不猶豫地推開房門,迎面便是一堆在地上燃燒的篝火,上頭掛著一口燒黑了的鐵鍋,一堆糊糊狀的玩意兒在鍋裏咕嘟咕嘟地翻滾。

他進去,眼前除了篝火與鐵鍋,便只剩爛家具,四條腿都被砍掉的桌子上淩亂地放著幾個包袱,折斷的高腳宮燈被當成衣架,掛著件灰色袍子,只有一張床還算完整,鋪在上頭的棉絮上全是破洞,臟兮兮的被子堆在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