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棗花】8

他是郎中,不怕血,但是這麽多這麽多血,他還是怕了。

完全不知道事情是怎麽發生的,他好好地蹲在自己房間裏整理醫書,毫無預兆的尖叫聲突然在窗外炸起,慘烈地刺穿他的耳膜。

他慌忙推開窗戶,一團帶著腥氣的黑影嗖一下從眼前竄過,他還來不及看清是何物,黑影便去了另個方向,然所到之處,只見鮮血飛濺,眾人倒地,那些尖叫著逃跑的家丁與婢女,一個都沒活下來。轉眼之間,好好的一所大宅,淹沒在血海與死亡之中,除了嗚嗚的風聲,再聽不到一點動靜。

太快了,一切發生得太快了,他張大了嘴巴,木頭人一樣杵在窗前。

黑影終於停下來,失蹤了許久的小丫頭,赤身裸體地站在死不瞑目的屍體前,左看看,右看看,最後發現了窗後的他。

他不敢動,不敢呼吸,木然地看著她蹦蹦跳跳地朝自己跑來。

她進了屋,走到他面前,仰頭看著他,突然朝他的腦袋伸出手。

“不要殺我!”他大叫一聲,抱頭蹲下。

她的手指從他發間拈走一片不知何時沾上的落葉。

沒死?!

他試著睜開緊閉的眼睛,渾身發抖:“不要殺我!”

她蹲到他面前:“哥哥,你怕什麽呀?”

他哆嗦著看向她:“你殺人……”

她仔細地想了想,說:“他們先殺的我。哥哥,你不知道地下有多黑多冷,那些石頭有多硬。我不能說,不能動,好難過。”

“你………你在說什麽?”他大惑不解。

話音未落,窗口有人嘆氣。

他扭頭一看,又嚇一跳,窗外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半透明的白影,像個女子的輪廓,一股暗香,浸著甜味,掙紮著從一片血腥中飄出來。

“你終究還是放不下。”白影輕輕地對小丫頭說。

“這聲音……”他一愣,脫口而出,“棗花?是你嗎棗花?”

白影始終在窗外,沒有進來,對他道:“該回來時沒有回來,又何必再回來。”

他撲到窗前,激動道:“棗花,真的是你!是我對不起你,我回來晚了!”

小丫頭見狀,走到他身後,望著這團白影:“棗花姐姐,這些年你總勸我勿有戾氣,忘卻前塵,我也這麽想啊,但放不下的不是我,是安家的人。百年前他們殺我一次,百年後他們又想割我的肉。我生氣了。他們能殺人,我就不能殺他們?”

“泥兒,你這樣做了,姐姐怕你無路可走。”白影嘆氣。

他夾在她二人之間,惶恐道:“你們……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一筆冤孽債。”窗外,一個男人赤手空拳從天而降,道袍加身,白發如雪,面容卻是年輕的,只是眼神太多滄桑,他環視周遭一切,嘆氣,“緊趕慢趕,還是差一步。”

不等房間裏的人回過神,道士已如一陣風似的“飄”到他們面前。

他的舌頭打結,指著道士問:“你……你又是誰?”

道士看都沒看他一眼,只打量著一旁的小丫頭,自言自語:“都說太歲出土,必生大兇,如今看來話是說反了,若無大惡在前,又焉有太歲出世。”

“厲天師?”白影詫異中又有驚喜,“你怎來了?”

道士走到窗前,端詳著這團白影:“你強行脫離真身,太耗損真氣。”

自影不以為意:“你來得正好,我有話要問你。”

“待我先料理了這妖孽。”道士從背後抽出桃木劍,看向小丫頭。

“不可!”白影嗖一下飛進來,擋在小丫頭面前。

“她殺了安家上下,此物留不得。”道士皺眉,“你讓開。”

“我若告訴你,安家上下是我殺的,你要殺的應該是我呢?!”白影斷然道。

道士不為所動:“讓開!”

“我以為二十年一過,我必灰飛煙滅。可我沒有,我好端端地在棗樹裏醒過來。沒過幾年,有人帶著道士來了這塊荒地,道土見了我,面露喜色,一番查看後對雇傭他的人耳語幾句。不久後,這裏便修起了宅子,我被圍在中央。然而在宅子即將完工前的頭一晚,中元之夜,有人帶來了五花大綁的泥兒,她身上被貼滿了奇怪的符紙,嘴也被塞著,然後他們硬把她塞進一口缸裏,封死,埋在了棗樹下。”白影的聲音越來越低,“我看著她用頭撞缸子,看著她痛苦掙紮,看著她一點點咽氣……可我只能看著,我連脫離真身的能力都沒有。”她頓了頓,繼續道,“後來我才從安家人口中依稀聽到,有‘人牲’在地,安家從此必大富大貴,世世家業興旺。我猜想,他們說的人牲就是泥兒吧。不知怎的,她屍身一直不腐,且還會跟我說話,她說她叫泥兒,家在一個開滿野花的山坡下,後來爹娘沒了,她流落市井乞討為生。那天,一個穿著富貴的老爺來到她面前,端著一碗熱騰騰的湯面給她吃,她太餓了,吃了,邊吃邊向他道謝。可是,吃完面之後的記憶都沒有了,她再醒來時,已經被綁起來,不能動,不能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