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第11/12頁)

側側倒了茶給他,“辛苦了。”傅傳紅看了眼紫顏,沮喪地道:“唉,沒想到畫了這許多,也不知哪張算得上好命,可以救醒他。”側側自看到畫像後心生鼓舞,聞言減了憂色,謝他道:“我想,他若此刻醒著,必叫我們一個個要學他的樣,泰山崩而不驚,不要整日哭喪了臉。”

要像紫顏那般,身處天大困境亦難以撼動心神,談何容易。側側默默地想,如他醒來看見她們哭斷愁腸,會不會笑她們太傻?

這時窗子上急雨打落,透濕的碧紗窗角匯了一股微細的涓流,遊蛇般沿了墻滑下。夜雨清寒徹骨,側側忙在黃銅火盆裏添了炭,暖了一盅凝香酒傳給傅傳紅和照浪飲了。

照浪像多余的人夾在這幾人之中,拿到酒心生感慨。在麟園和紫顏把酒的日子還在眼前,那無所不能的人竟會病倒,如日月無光,天地蒙塵。當初說要抵命給紫顏,原是想要個好收梢,不致枉死在太後手中。如今見了紫顏的下場,照浪不免心涼,這世上倘若真沒有高懸在天的神明,要怎生避過人間一波又一波的劫難?

過了小半時辰,姽婳端來山藥棗粥,用青花纏枝牡丹紋碗盛了,遠遠即有香氣。傅傳紅到門口相迎,在意地問:“下雨了,凍著沒有?”姽婳道:“我喝了粥,正暖著呢。”他伸手去接,姽婳道:“你累了吧?畫了這許久。”聽出她關切之意思,傅傳紅心懷喜悅,小聲地問:“為何突然待我這麽好?”

姽婳不答,等他咽下粥去,兩人在窗邊小聲說著話,側側仍坐床邊守了紫顏。照浪本想早些為紫顏易容,瞧了這陣仗,自覺是外人,想了想就往外避走。姽婳一眼瞥見,叫道:“你去哪裏?”

“等你們定下易容的相貌,我再來不遲。”

姽婳道:“你來選。”照浪一怔,細看燈火中她的神情,全無冷嘲熱諷之意。姽婳又道:“你熟悉他用過的臉面,又比我們明白易容術,由你來選,再合適不過。”她見了傅傳紅的畫,心頭微松,自知紫顏這一病,竟令她苛刻得不像自己了。

照浪在所有的畫像前逡巡,玉顏如冰,每張皆似清湛月華鋪開的光影,令人目不能移。他踱步走了幾回,終在一張畫像前止步。初遇紫顏時,那孤傲的男子割下的就是這張臉,一雙星睛裏秋波含媚,又有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疏淡之氣。

姽婳道:“這是他以前最常用的面相。”側側看了,點頭應允,默默禱告了半晌。照浪道:“單是塗脂抹粉,怕不能奏效。”姽婳遲疑了一下,“不行,他身子虛弱,難生新血,決不能再見血光。”

照浪一想有理,一振衣袖,奮然打開紫顏的鏡奩,針刀膏脂粉黛齊全。他摸到冰涼的刀身,想起紫顏用刀時的灑然自如,斯人斯景已難再現。他吸了口氣,剜下一塊雲光膠,塗抹在紫顏臉上。

簇簇重重的膠脂混合在一處,照浪不苟言笑地施術。狡若狐狸的微笑,忽從紫顏的眼底漾出來,照浪心中一跳,睜大眼再看,仍是一副慘淡病容,魂魄像離了身去。

照浪閉目凝神片刻,若無其事地抹平紫顏眼角的紋。從未想到紫顏會在掌下任由他擺布,可他殊無欣喜,反而看著這昏沉不醒的人,深深感到寂寞。

他雕鏤的這副容顏以前把玩過百遍,那張人皮至今在他家中藏著,因而紋理俱熟。將膠脂在面皮上薄薄攤開,他點染檀眉、彤唇,將酷似當年的無邪笑靨再度重現。

照浪記得初一見面,紫顏即在這張臉上下毒,害他惹了一手青黑。如今這妖魅的面容再無殺氣,令他琢磨到底紫顏的力量來自面相,還是心底。

暗挑膏粉,微塑肌骨,照浪很想悄然揭去紫顏原有的面皮,卻不知怎地不敢稍動分毫,一味有板有眼地繪制新顏。他窺不到易容術的最高處,但深知其中博大精深、微妙玄奧,只怕這緊要關頭出了錯,寧可深壓下好奇,忍住了不碰。

窗外的雨淅淅瀝瀝停了,姽婳打了個哈欠,發覺紫顏已換了容顏。側側倚在床邊只叫得一聲“好了”,倦意襲來,精神委頓不堪。她執意不肯休息,眼睜睜望了許久。

直到快近子時,一行人俱已倦怠,紫顏動靜全無,側側含恨隨占秋歇息去了。

三日過去,紫顏沉睡依舊,照浪長籲短嘆,心知易容改命不是他能碰觸的神跡。側側與姽婳、傅傳紅三人參詳多次,末了,側側想起繡龍袍時點睛的一針,嘆道:“畫皮容易,卻少了一對眼睛。”

姽婳皺眉,紫顏在病中哪裏睜得開眼。傅傳紅拍桌道:“罷了,再換一張試試,不必如此妖艷,挑個木訥長壽的面相,也許就好了。”

照浪依言,重新選過容貌,洗去前次的面皮,再度為紫顏改容。如此改了數回,每次眾人心懷渴望地等足三天,然後再度失望。紫顏始終不曾醒來,像一具遺世忘俗的臥佛,永久地沉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