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第5/9頁)

他點頭,又搖頭。白衣人琢磨了好久,弄清他並無爹娘,不由嘆息,牽了他的手往鎮裏走。他偷覷白衣人的長相,一對大大的眼睛,幾根稀疏的胡須,看起來不討厭。聞著草藥的香氣,白衣人好像變得更神聖了,他快步邁著雙腿,緊跟這個好心人的步子。

他想,也許好日子要開始了吧。

白衣人的醫館很舊,殘窗破梁,草藥到處都是,很多碎末散在地上。他不在乎這些,只要這個伯伯能給他吃的,給他地方睡覺,他就能滿足。

白衣人給他搭脈,他不曉得搭脈有什麽用,傷口明明一眼就能看見。

“你叫我華大夫……噢,我又忘了你不能說話,沒事,我給你開幾帖藥,把毒清出來。”白衣人一邊說,一邊站起拿了一個籮,大把大把抓藥。不多時,累了小山樣高,對了他又道:“你坐著,我去煎藥。那邊櫥裏有果子吃,自己拿。”

果子對他比藥重要。他歡天喜地跑到紅漆櫥櫃前,尋寶似地找他的果子。好大的一顆,他放進嘴裏,甜得骨頭酥掉,是他很久沒嘗的美味。

院子裏飄來苦苦的藥香,他又放了一顆果子在嘴裏,甜。數了數,剩下的仿佛可以吃很多天,舍不得一次嘗盡了,他把櫥櫃的門拉上。想了想又拉開,怔怔地看著果子誘人的外形,咽口饞涎,迅速地拿了一顆,飛快地丟到嘴裏。

他這樣鬥爭,吃一顆,再鬥爭,再吃一顆,等華大夫端了一碗藥走出來,所有的果子都被吃完了。他滿面通紅地看著華大夫,對方並沒有察覺,在他這樣一張臉上,根本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他的面目是混沌的,原始的,再沒有喜怒哀樂、七情六欲的變化。宛如一張白紙。

“喝藥吧。要喝上半個月,你才能說話。”華大夫和藹地說,對了他猙獰的臉,神情並無異常。這讓他分外感激,立即乖乖地捧了碗,把藥一股腦喝下去。

經過喉嚨時,藥湯猶如呵進一口雪天的冷氣,清涼涼地灌進肚子裏。他頓時覺得嗓子很舒服,像路障被人搬除了,想放聲大喊一記。

“怕你嫌苦,我多加了點糖。好不好喝?”

他點頭,眼睛不由濕了,這是第二個小石頭。他忽然丟下碗,抱住華大夫的腿,他不要離開這裏,他想一直待下去。華大夫拍拍他的背,不好意思地道:“喂,別這樣……你怎麽哭了?唔,看病救人是應該的呀,我會治好你的,不要怕。”

他擡起頭,華大夫貼近了看他,發覺那一雙像黑洞般的眼睛,透著雪亮的光芒。

這天之後,他在華氏醫館住下。華大夫的生意很冷清,偶爾來幾個病人,開了方子,也不付錢,放下半斤豬肉,或者丟下幾株花草就付了賬。華大夫並不在意,隔三岔五到附近山裏去采藥,走時囑咐他看著醫館。

他依然蒙著臉,如今是華大夫親手蒙的,透了幾分雅致,一見就知是受傷,無人討嫌地來揭。住了十天半月,病人曉得他不會說話,不忍差遣他,反而屢屢送他小玩意。他有了自己的玩具,面粉娃娃,草螞蚱和漂亮的黑石子。後者讓他想到小石頭,但他竟不記得她的模樣了,好像過去了很久很久。

可惜半個月過去,他的嗓子像鴨子,依然無法開言。華大夫苦思冥想,翻遍醫書,換了十幾味藥,重開一方。他放心地喝著,苦中有甘,比他在山上的草根湯好喝太多。病沒醫好,人是孤兒,善良的華大夫不忍心叫他走,於是他滯留醫館。不過他的年歲實在太小,既不識字,也沒力氣,就算想打雜,做不了什麽事。對華大夫來說,不過多了一個聽他說話的病人罷了。

這個病人不僅聽話,更無怨言。因而幾次挫折下來,華大夫毫不厭煩,興致勃勃地為他繼續開下一劑湯藥。很多年以後,他想起這件往事,才明白華大夫可能只是喜歡做醫生,他是華大夫最好的試藥者。不過即便如此,在寒冬收留了他的華大夫,仍是他最大的恩人。

換過七、八次藥後,冬去春來,他突然開口說話了。

那時華大夫出門采藥,他掃完了地上的草藥末,聽到輕輕的敲門聲。開門,是一個比他年紀稍長幾歲的垂髫幼女,略高他一些,藍花布衣裙。他覺得她真是靚麗極了,睜大眼看得發呆。

“我娘病了,華大夫在嗎?”她脆脆的聲音像折藕。他搖搖頭,怕她不懂,又搖手。小丫頭失望地問:“幾時會回來?我娘病得厲害。”

“剛……走……”他艱難地吐出這兩個字,不想讓她看出他的困窘。說完話,他又驚又喜,裹布下洋溢著無人見到的笑容,暗自快樂著。

“那怎麽辦?”她眼圈一紅,險險要當了他哭出來。

“不……怕。一、回、來……我、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