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影青俑

正午的烈日熾熱毒辣,剛剛經歷戰火的大理城中,觸目所及的都是殘垣斷壁。原本花木扶疏郁郁蔥蔥的街道血跡斑斑,碧波蕩漾的洱海之上,還飄浮著數具被泡漲的屍首。遠處青翠的蒼山之上,冒著數道滾滾的濃煙,在焚燒著戰死或拒絕投降而被殺死的大理士兵。

城中到處是全副武裝的蒙古兵,都梳著可笑的婆焦發式,對於這種類似中原孩童留的三搭頭,卻完全沒有人敢當著他們的面嘲諷,所有被驅趕到路邊的大理白族百姓,均低頭或沉默或低泣或壓抑著胸中的憤怒,直到一輛囚車吱吱呀呀地從南門緩緩駛來。

高泰祥站在囚車之中,不禁暗自慶幸這幫 蒙古兵們為了彰顯他們的仁慈,早上還特 意派人給他洗了個澡換了新衣,遮蓋住了被 用刑之後傷痕累累的身體,至少現在的他 除了衣著簡單神色憔悴站在囚車中狼狽了點之外,還算有些大理相國的體面。

眼見著道路兩旁自己的臣民們眼中閃過震驚與絕望,高泰祥心如刀割。是他和段興智無能,在大理城破的時候沒能與大理共生死,反而分別帶兵棄城而逃,才讓上天恩賜的大理古城遭受戰火肆虐。

高泰祥一直認為,大理就是屬於高家的。雖然不管從前還是現在,大理的皇帝都姓段。

大理國從第四位皇帝段思聰在位期間,高氏家族取代董氏奪得相位,從此便權傾朝野,甚至在他曾祖父高升泰時廢段正明自立為帝,雖然在兩年後把皇位又還給了大理段氏,但大理的權柄一直牢牢地握在高家的手中,代代相傳。只要大理在位的皇帝有一點點不聽話,就可以要求對方去無為寺避位為僧,換個聽話的段家人來當皇帝。事實上,前前後後也有八位段家皇帝去無為寺出家了。

所以在大理,幾乎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僅僅是個擺設,而真正掌權的,是當代的高家相國。

高家有祖訓,永遠不得篡奪段氏的皇位。高升泰曾經違背祖訓,至今連高家祖墳都沒有資格埋進,所以盡管心有不甘,高泰祥也恪守著祖訓,不越雷池一步。因為他知道,這世間沒有哪個皇族能從一而終,如果高家篡了段家的皇位,終有一天別人也會把高家取代。

可是這如今,眼看著整個大理,都要不復存在了。

看著街邊兩旁的大理百姓依次茫然地雙膝跪地,高泰祥被他們眼中的目光注視,甚至要比頭頂上火辣辣的陽光還要難熬,背上汗如出漿。

往日戶戶種花街街流水的美景,如今已變得滿目瘡痍,花朵凋零破敗,囚車碾壓著山茶花的花瓣,混合著青石磚上殘留的血跡,有種令人心悸的絕望。

遠遠的,就可以看得到道路盡頭的五華樓,宏偉的建築之上依舊可以看得到精美的木雕,這座南詔時期就建造的外賓樓,就算是忽必烈也沒有下令毀壞,反而大理城破之後,把大軍駐紮在此處。而與往日不同的,便是五華樓上招展的旌旗,都是異國的文字高泰祥的囚車吱吱呀呀地停在了五華樓前面的廣場上,而他本人則被士兵帶到廣場上的那個新搭建的木台之上。

這是要當眾行刑,好給依舊懷有異心的大理臣民一個下馬威。

高泰祥木著一張俊容,背縛的雙手背在身後,背脊挺得筆直,正午的陽光當頭而照,在他的身周形成一層金黃色的光暈,竟讓人有種不容侵犯的威嚴,一時之間居然沒有人敢上前迫他下跪。

可事實上,高泰祥現在全憑意志力站著,只要一陣風就能吹倒。全身筋骨都劇痛無比,但他依舊站得凜然正氣。擡頭朝五華樓上站著的那些影影綽綽的人群瞥了一眼,高泰祥隱約能看到在華蓋之下,坐著一位戴著折腰樣盔帽身穿撚金錦的大漢,正是蒙古兵們的王爺,監國托雷的第四子,孛兒只斤·忽必烈。

不多時,五華樓上便有人喊話,無非是勸降許以高官厚祿的車軲轆話,高泰祥這些天聽得都可以背下來了。當傳話的士兵都喊累了,廣場一下子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安靜,幾千雙眼睛都在注視著高泰祥的選擇。

若他選擇投降,早就降了,若他想要提前結束自己的性命,又何苦遭受這樣的侮辱。忽必烈想必除了下馬威外,還打算把大理城中的反抗實力一網打盡。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高泰祥英俊的臉龐上閃過一絲嘲弄,郎聲道:“段運不回,天使其然,吾事必矣!”說罷便閉目不言,引頸受戮。不管如何,段興智還活著,希望他能有機會,重回大理……

段興智,記住我們的約定,我在天上,看著你。

劊子手得了五華樓上的命令,舉起了手中的巨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