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果(第5/5頁)

“不,太後。您留我在身邊,是因為恭親王。您讓我嫁給皇帝,是因為……”

她的聲音變了,連同她的容貌。我覺出,另一個人正透過這張臉、這個身體對我說。

“你會成為我。我要讓你成為我。你被選中成為恥辱柱上的女薩滿。這是最大的歸順,心裏的歸順。我要你成為我的仆人。我自然會愛你,像愛一個忠誠的人那樣愛你,像愛我的親生子那樣愛你。我對親生子的愛不及我對你的愛。因為你是女人,你與我心心相印。你要像愛父親一樣愛我,要視我為父親,而不是母親。生你的人,恭親王,將是愛新覺羅最後一代親王。他將替愛新覺羅承擔和驗證所有的痛苦,憂慮而亡;而我會不死,我會長長久久地活下去。我已經活了近三百年,只要一個新的身體,我就會再次君臨。我是聖母皇太後,我也是另一個女人,我們共同擁有一個身體。一半在陽面,一半在陰面;一半在上面的世界,一半在下面的世界;一半是人,一半是夢。你看到的,是一個又一個夢。在紫禁城裏,所有的夢都面向過去,沒有一個夢會面向未來,因為,未來已經注定。我只有緊緊抓住過去,才能抓住現在;我只有緊緊抓住過去,才會擁有未來。衣服,已經將我們捆在一起,你注定要和我在一起,榮辱與共。我要你成為我計劃的實施者,只有當你擺脫受害者的地位,與我同在,你才能獲得自由。然而,這一切都無須費力,你已經看見,讓一個人消失,是件多麽容易的事。當你問福錕時,安公公說什麽都是對的,因為沒有人能找到另一個人存在的證據,你怎麽證明那叫福錕的人曾經是綺華館的主管?你怎麽證明他和你一起去過一個倒立的地方——僅僅只是說出你的見聞,就會被視為瘋子。當你站在這裏,質問我,一個倒立的世界時,你難道沒有覺出其中的荒唐嗎?你一來,我就告訴你,那是一個夢。現在,放松下來,試著將你記憶中的一切看作是一個夢,只有這樣,你才能與別人一樣,你才不會被別人看作瘋子。你知道在紫禁城,瘋子將怎樣度過這一生。

瘋子的一生,是看不到底的深淵。如若一個人想要從深淵裏獲救,只有一條路可走,自裁。自裁是最好的方式,但在這紫禁城裏,一個人處置自己的自由,也要看是否符合我們的安排。對我們來說,事情其實很簡單,我們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穿上適合我們的,世上最光彩的衣裙,裝扮好自己。衣服讓我們像寶石一樣耀眼,像日頭一樣光輝燦爛。每一個靠近我們的人,都會羞愧於自己的晦暗與虛弱。穿著這樣的衣服,會給人們以不可摧毀的信念。無論是誰,無論是多少人,都會在我們面前屈膝俯首。他們澆灌咒語,精心照料花園裏的花草,是因為衣服要靠這種藥物來編織。

人們需要的,僅僅是一個堅不可摧的形象,人們需要邪惡發給他們一粒定心丸。對於葉赫那拉以外的人來說,那股力量叫邪惡;而對於我們而言,這力量叫善心。我們強大的善心來自別人看不見的事物——恐懼。恐懼是每個人潛在的毒藥,這毒藥可以殺人。以後你就會知道,我們根本沒有殺死任何人,是恐懼殺死了他。這就是秘密。人們不知道恐懼為何物,說不清,看不見,卻無時無刻都能感覺到。恐懼有時是有形的,可以摸到的,這就是夢。少數人會在夢裏與恐懼較量,更多的人用這武器刺殺自己,而不是刺向自己的恐懼。還沒有人能戰勝這個武器,當他被引導到恐懼面前時,恐懼會將他變成水滴或霧氣。那些不怕我的人大多會這樣死去。在夢裏,被恐懼的幻想襲擊。恐懼有時貌美如花,男人們會被迷惑;女人,會被消耗,變成一副空殼子。我得告訴你,恐懼已經盯上了恭親王,自從他看到了火焰中的魅影,恐懼便會不斷糾纏他,令他夜夜難眠。恐懼就是那個魅影,不斷吸噬他的精髓,讓他就像陷入了夢魘。陷入夢魘,便是進入死牢,沒有人能幫他走出來,像病入膏肓的人無藥可醫,像你從綺華館的墻裏出來後,無法區分幻影與真實。跟你說吧,你能醒來,與你見不見恭親王沒有任何關系。其實,我並未召見恭親王,你看到的,全是幻影。你需要的東西在我這兒——一杯花茶,僅僅一杯茶,就能讓你區分現實與夢幻,區分自己與他人,也能讓你陷入持久的夢魘,讓你懷疑自己。懷疑,會將你耗成空殼。要不,我怎能對你如此放心?只有這樣,你才會完全依賴於我。你會成為我的人。你已經是我的了,你早該明白這一點。”

許多刺尖叫著從耳朵和眼睛鉆進了我的心裏。我希望心離開我,這樣,就不會有這碎裂般的痛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