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血炎龍 10(第4/10頁)



  妲因撒開韁繩,粗糙的手依然死掐住朔勒的後頸脊背,不讓他擡頭,腳下馬刺猛踢,催馬踏水狂奔。湖底縱然平緩,片刻後湖水亦已沒至大腿,波瀾蕩漾,推得人在鞍上坐不穩,虛浮無根。妲因嘩一聲從鐙上立起,順手提起朔勒,祈禱似的在他耳邊輕聲說道:“去吧。”朔勒尚未回神,肩頭與腰後已同時受了妲因的巨大蠻力一推,整個身子被猛然拋擲出去。

  那一刻,他覺得自己輕如鱗羽,懸浮於空中。

  我能飛嗎?沒有人回答他,世界死寂無聲,風息浪止。

  每一次趁著夜深無人,下河洗澡的時候,他總是藏在水裏,竭力反手到自己背後,摸索那兩處突出皮膚的光滑骨質。阿拉穆斯說,那就是翅膀。那怎麽可能是翅膀呢?沒有羽翼,吃不上氣力,猶如一對小巧的獠牙從肩胛向外刺出,比一片指甲還小。

  錯了,全都錯了。他從未謀面的生父大概只是個金發的鵠庫男人,他不是羽人的孩子,也不可能飛得起來……他只是一個瘦弱的傻瓜,除了笨拙和兩片畸形的骨頭之外,並不比族人多些什麽。

  身下數尺就是起伏水面,如同一面正在碎裂的鏡子。長箭颼地擦過面頰,刺穿了倒影中那張蒼白的臉。

  恐懼席卷而來,將朔勒緊緊纏繞,身體陡然沉重,直墜下去。眼看水波迎面撲來,他剛要回頭向妲因呼救,已跌入海子中。

  湖水不過一人多深,水草搖曳,像無數柔婉的纖手,將朔勒包覆。他想呼吸,湖底騰起的泥霧卻灌進嘴裏,滿口冰冷的苦腥。水堵住了他的耳朵,寧靜中只聽得見自己的心跳。

  朔勒在水中蜷成一團,口中湧出成串氣泡。他想他就要死了。心臟反復擂打著胸腔,仿佛鐵錘一般,身體逐漸不再是自己的,被水流推送著漂浮起來。

  隔著動蕩的水面,他看見了妲因。

  她仍立在鐙上,兩手空垂,水汪汪的栗色牛眼已失了神采。一支精鋼鏃頭從她肥胖的胸前透出,閃著濕潤猩紅的光芒。

  她是不是……死了?如果他飛不起來,妲因會死,阿拉穆斯也會死。那他該怎麽去見克爾索?妻子和引以為傲的兒子都死了,克爾索的後半生就只剩下一個連羊也管不好的養子。

  不,不要緊的,他不會再見到克爾索了,如果飛不起來,他也會死的。族人們和蘇蘇看著他的時候,只會看到一具腫脹的懦夫的屍體。

  婆多那人追近了,箭發如雨,全攢在妲因身上,她奇怪地顫抖著,龐大的身軀終於直挺挺向前跌進水裏,一只腳仍掛在馬鐙上。

  妲因是世上唯一揪過他耳朵,踹過他屁股的女人,也是世上唯一在風燈的微光裏替他縫過冬衣的女人,又老,又兇,又醜,又胖,總當朔勒是個廢物。只有這一次,她對朔勒抱以希望,他卻讓她失望了。

  朔勒不願意這樣。

  除了阿拉穆斯,他從沒有別的兄弟。除了妲因和克爾索,他也從沒有別的父母。這是他能為他們所做的第一件事,也是最後一件。

  我想飛。庇佑在上,群星在上……我想飛啊。

  朔勒渾身的血燃燒起來,奔向心口,像是要把前胸後背燙個對穿。

  他從來沒有資格誦讀戰誓,卻那樣清晰地記得,不假思索從肺腑送出每字每句。

  “為頌揚您的意旨與榮耀,吾將流血至命脈涸枯,戰鬥至永不再起……”沸騰的血在胸中凝聚成形,鼓蕩,緊縮,洶湧脈動。朔勒受不了那樣的灼燒,弓起身體,沉回水下,只是無聲呐喊。

  “……握劍至雙腕成骨,馳騁至蒼穹……蒼穹盡極……”肺中最後一絲氣息逸散在嘴邊。

  熱力自他體內執著而緩慢地拱出,撐得背後的皮膚張緊,那團炙熱的中央,像是有第二顆心在躍躍跳動,抽空了朔勒的身體。所有的力量都頂在後心那一層薄薄的皮膚上,越來越沉重,越來越猛烈,攥成了拳頭,瘋狂地捶打軀殼,如同被禁錮的囚徒捶打牢籠。辛辣的冷水灌進口鼻,眼前昏黑,朔勒聽見自己的脊骨與胸肋在噼啪作響,身體像要炸裂了。他知道自己是要死了。

  要死……也得飛起來再死。

  那雙熾灼的拳撞破了骨肉,穿透肩胛,猛然張開十指。

  清涼空氣驟然湧來,從未見過的盛大日光迎面潑下。

  少年躍出水面,直沖雲霄,寬闊羽翼在身後颯然綻放,如嶄新的帆,一瞬間迎風張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