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月老 第四節

比起上次下來時見到的模樣,人界似乎好了不少。

葵顏曾親眼見證過連綿的戰火災荒、無休止的洪水、人與人之間的猜忌與互相殘殺,一切一切,生生要將一個好不容易成形,又好不容易才成長起來的世界推進地獄。

從前的人界,縱然也有避不過的劫數,不論天災還是人禍,抑或是天界對人間必要的懲罰與均衡,雖也難熬,但絕不至於將這世界逼上死路,總有雨過天晴之時。

但,這一次的“劫”,完全不同。

葵顏清楚地記得當自己站在一座被古怪的烈焰焚成灰燼、無一人生還的城池上時,漫天紛飛的黑灰,幾乎迷住了他的眼睛。你無法想象這些輕飄飄的汙物之中,掩埋了多少條無辜的人命,毀掉了多少年才能建立的繁華。

他在廢墟上發了很長時間的呆,腦子裏只反復循環著兩個字——崩塌。

身為解王,面對一個正在全面崩塌的世界,居然無能為力。他能解除疾厄苦難,卻不可能讓生命從灰燼中重生。神哪,原來也不過如此,以為可以淩駕三界萬物之上,到頭來卻發現,自己也不過是這三界萬物中的一員罷了。

“你天天待在月老殿裏,也許是對的。”葵顏坐在這片野草搖曳的山頭上,快要入冬的時節裏,處處都是枯黃,幸好雲端上勉強透過一縷陽光,才讓山山水水有了些微的生機。山腳下是一片村落,大約是剛從一場地震中掙紮過來,幸存的人們螞蟻般忙碌,伐木建屋、重墾農田。大人孩子,只要還活著的,都在努力做自己能做的事。雖然他們的家園還是一片瘡痍,但,你能從每個人身上看到一種叫“希望”的東西,於是,也不覺得一切有多糟糕了。

定言望著山下:“照你之前所說的來看,人界也並非那麽不堪哪。”

“這也是我奇怪的地方。”葵顏皺起眉頭,“我上回來的時候,確實是太糟糕了。換作只管男女之情、三步不出閨門的你,只怕會在那如山的屍體與滿眼的廢墟中暈死過去。”

定言一笑:“在你眼裏,我就是這樣一個神嗎?”

“沒有看不起你的意思。”葵顏站起身,拍拍身上的雜草,“若沒有你的紅線拴起姻緣,人類又豈能順利繁衍?你看起來最清閑,幹的卻是比我們都要緊的工作。走吧,偉大的月老大人,我看村裏好像開飯了,去溜達溜達。”

“我不去。”定言淡淡道,“如果你是去跟村民打探一些什麽,我不反對;如果你只是去蹭食,我鄙視你。”

葵顏一陣咳嗽,指著自己問:“咱們是好兄弟嗎?還是我一直自作多情,誇大了咱們的友誼?”

“本就獨來獨往,兄弟這個東西,有之我幸,無之我命。”他笑笑,拍拍葵顏的肩膀,“我在這裏等你。天黑之前你不回來,我就離開。”

葵顏看怪物般看著這個男人:“你這種德行,究竟是怎麽當上月老的?我看,但凡是個心智正常的姑娘,都不會嫁給你的。有本事你給自己找個夫人!”

“你拖我來人界,就為了擔憂我的婚事?”他指了指山下,“在不去,你就趕不上人家的飯點了。”

葵顏趕緊擡腳走人,邊走邊回頭:“好好在這兒等我!你對人界不熟,又是個瞎子,小心被人裝進麻袋拿去賣嘍!”

他看也懶得看他一眼,幹脆躺了下來,用最舒適的姿勢,仰望這片還不太難看的天空。

好像,從來沒有以這樣的角度,仰望過自己生活多年的地方。雲端之上,天界神仙,無數凡人向往的幸福之地,這麽看去,也沒有多大的吸引力呢,不過十一層又一層單調的雲朵罷了。就連這片普通的山頭,若是到了春天,也比那些雲好看吧?還有天界的亭台樓閣,又比人界美得了多少?瓊漿鮮果,難道又真的比米飯糧食可口?

人類總是很容易愛上自己杜撰出來的美好呀,越看不清楚,越得不到,越是著迷。

愛戀情緣,不也是這麽回事?

他靜靜地躺在那裏,眼中的世界永遠是一片繾綣的紅色,整齊溫暖,沒有一絲“雜物”,所以,也不會有任何幹擾。

這就是他努力維持的,一個月老所追求的,或者說是必須達到的“境界”。

他並不是瞎子。

呼呼的風聲與野草的搖晃,加上偶爾從蒼穹下飛過的雀鳥,一切與初冬有關的動靜匯集在一起,還好,並不吵人,只像一支單調的曲子,無端端給人添了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