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冷冷 第六節

一年前,京都,冬。

這場雪從傍晚落到現在,庭院裏已是整個銀白的世界,即便雪下的屋宇只是焚燒後的光架,還有跪在地上的他,也成了個會喘氣的雪人。

廢物——是燈隱秀一從父親口中最常獲得的詞匯。

但以後,這個詞他再也不會聽到了。

半個月前,父親死了,他的術法再高明,也沒能逃過生命的限期,衰老、疾病、死亡。

一座庭院,足夠他用上一輩子的錢,還有幾本他怎麽看也沒有興趣的術法秘典,便是父親留下來的全部。

但現在,這些東西也沒有了。因為他不是藤原家的對手,不論從哪方面來講。在藤原家不到十歲的兒子用白紙化成繩子綁住他、再輕易將他打到毫無還手之力時,他突然就恨起父親來。要知道,哪怕父親無數次罵他廢物,他都沒有憤怒過。

家裏的仆從四散而逃,在陰陽師世家的吞並戰中,燈隱家一敗塗地。

父親大概沒有想過,即便他已經龜縮到京都,即便燈隱家已經半退出術師界,即便他慷慨對待身邊的每一個人,該來的敵人還是會來。

父親留給他如山的財富,卻沒有留給他一個反擊的拳頭。

他在雪地裏跪了一天,天生缺了右手掌的雙手,僵硬地撐在地上,凍的發紫。

忽然,背後的積雪被踩得嘎嘎作響,他一聽這腳步聲,便知是誰。

“你回來了?”他問。

“道別。”冷冰冰的小手拂去他頭上臉上的雪,模糊的視線漸漸被清理幹凈,紅彤彤的小臉湊到他面前,“我要回家了。”

她來燈隱家的時候,他十一歲,如今他已十四歲,可她還是五歲的模樣。那只一直跟在她身邊的金色蟾蜍還是一如既往,蹲在她腳邊的雪地裏,瞪大了眼睛盯著他。

她的脖子與蟾蜍的腿上,都曾拴過一條藍色的細線,那不是裝飾,是囚犯的標志。父親說,她不是人類,必須永遠被禁錮在燈隱家。

家裏的老仆說,她是被一只巨大的長著腳的海怪吐出來的,和那只金色蟾蜍一道,端端落在了父親的船上。父親曾說他們是妖物,本欲處決,後來又改了主意,將他們帶回家,以制行咒禁足。三年來,燈隱家的庭院就是他們離不開的牢房。

對於這樣的身份,她並不特別排斥,她曾親口對他說,就算他父親沒有禁錮她,她也不知要去哪裏。她的記憶完全空白,除了那個叫做“冷冷”的名字。

他天生殘疾,父親每次看到他的斷手就長籲短嘆,喝了些酒後更是一口一個“廢物”地罵,罵他不爭氣,罵他拖累了燈隱家,罵他連普通的術法也練不好。

其實,他已經很努力地練習了。他一直在進步,可父親總是那麽著急。

每當父親發怒時,他就去跟冷冷聊天。這個什麽都記不住的丫頭很好玩,對她來說,這個家裏的一切都新鮮有趣,她光是撈池塘裏的金魚就能撈一整天。只是,不管她怎麽撈,水裏的金魚從來沒有少過,好像一天比一天多。

父親對她不算壞,只是每天晚上都會將她鎖進西邊的小房間裏,那房間裏除了地鋪之外,還有一口大箱子。每天清晨,父親就會讓人將箱子擡進他的房間,天黑時,再讓人把箱子擡回去。

父親從不告訴他為什麽要這樣做,他只隱約發覺,冷冷來到他家之後,父親賺回來的錢越來越多。而他也被父親嚴厲警告過,說絕不可以對外頭的人說起冷冷的存在。

隨著財富的增加,日漸蒼老的父親越來越少跟他發脾氣了,就在他去世的前幾天,父親的心情好像不錯,竟然摸著他的頭說:“就算我不在了,你也能過得很好了。”

他把自己的詫異講給冷冷聽,這個丫頭卻只是笑了笑,不似往常那般唧唧喳喳說個不停。

事實上,從半年前開始,冷冷就變得與從前不太一樣,不再玩金魚,不再在庭院裏瘋跑,整天只坐在一個安靜的角落裏,托著腮出神,偶爾還會皺皺眉,或者跟她的蟾蜍說悄悄話。問她在想什麽,她一個字都不說。

也就在父親去世的當晚,冷冷與她的蟾蜍一道,從這個待了三年的地方消失了。失去了咒力的藍絲線斷成了幾截,落在她的房間裏。

“我以為再也不會見到你了。”他望著她,突然很想哭,卻又笑出來,“藤原家把一切都拿走了,他們家最小的孩子都能把我踩在腳底下。現在,我什麽都沒了。”

她看著他發紅的眼睛,說:“未必是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