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共工少主

  遠遠地,聽見更梆敲了五下,晨雞寥落。

  尹祁公主倚立窗前,臉熱如火,心跳似撞,怔怔地望著遠處藍黑色的天空,心事浮沉,思緒繚亂。

  這兩間客房在主閣二樓的東南角,她與放勛在裏間,敖少賢在外間。此刻,他正坐在木桶中以熱水驅除“合huan香”蠱蟲。熱汽蒸騰,絲絲縷縷地穿過隔門,如煙彌霧繞。

  想起一路情狀,想到適才情景,想到那雙野獸般狂野的雙眸,她心亂如麻,時驚時羞時慌時喜,低徊沉吟,從未有過的迷失茫然,仿佛宿醉未醒一般。被寒冷的晨風吹拂片刻,那躁亂不安的心情方始漸漸安定下來。

  隔窗眺望,東方露出一絲魚肚白,紫霞流舞,但天空依舊藍黑昏暗。

  突然想到明天正午即將到達九蟒城,她的心突然一沉,感到一陣尖錐紮刺般的痛楚,驀地一顫,險些不能呼吸。刹那之間,心底忽然閃過一個古怪的念頭,希望突然發生些什麽變故,此生此世永遠不必再到九蟒澤去……

  但頃刻之間,又想到了病危的父王、重傷的放勛、悲戚的母親,想到了這暗流洶湧、危機四伏的帝國……她又怎能不前往蛇國,不作那紫蛇侯的王妃呵!

  “孩子,命運的司南不能由自己掌控,怪只能怪娘親將你生在帝王家……”母親那悲楚的聲音倏然在耳邊回蕩,她視線陡然模糊,淚水冰涼地滑過臉頰。咬著唇,擦去眼淚,沉吟半晌,拋開那聯翩浮想,走到放勛床前。

  黑暗裏,只能聽見他急促而濁重的呼吸。他開朗頑皮的笑容、挺拔俊秀的身姿……這一刻都瞧不見了。

  離京之前,是他自告奮勇作“賜姻使”,執意護送自己前往炎蛇國。“我要親眼看著姐姐披上九彩霞帔,坐上百鳳雲車。今後那小子若敢欺負姐姐,瞧我不一腳把他踢到西荒極地。”他那時這麽笑著說。

  尹祁公主坐了下來,摸著他長衫下那空空蕩蕩的褲管,心如刀絞,淚水止不住又流了出來。

  “姐姐……姐姐……小心……他……他……”放勛突然發出迷迷糊糊的囈語,周身輕輕地顫抖起來。

  尹祁公主一凜,又驚又喜,低聲道:“放勛,你醒了?”探手摸他額頭,險些驚呼出聲。額頭忽而燙如烙鐵,忽而涼如寒冰,冷汗淋漓,比起片刻前為他泡澡驅蠱時,不知惡化了多少倍!

  她懼然大駭,下意識地起身沖往外間,一把將門推開,叫道:“敖公子!”

  隔門方甫推開,驀地想起他正赤條條地浸泡在熱水中,“啊”地一聲,嬌靨飛紅,待要收手,已然不及。

  恰在此時,晨雞陣陣,此起彼伏。窗外朝霞流舞,紫雲合璧,萬道晨光怒射噴薄,天地陡亮。

  紅光映窗,水霧彌漫,地上洇了一大團水漬,數十只“合huan香”掙紮跳躍,閃耀著淡淡的藍光。

  敖少賢正斜倚在木桶內沿,雙臂懶洋洋地舒張,露出古銅色的堅實胸膛,似是沒料到她會突然沖入,愕然地正面相對,來不及作出任何調整。那束陽光不偏不倚,正好斜照在他的臉上。

  尹祁公主羞不可抑,正要轉身退出,忽然瞥見他的臉容,腦中嗡的一響,如被焦雷所劈,陡然楞住。

  這是一張怎樣的臉!

  疤痕遍布,凹凸不平。額頭正中,一條紫黑疤痕又直又長,與兩道斜長濃眉正好連接,乍一望去,仿佛長了三條眉毛一般。雙眸燦燦,閃耀著猛獸般兇狂桀驁的光芒,嘴唇緊抿,顯得傲慢而又倔強。

  在晨暉裏,這張臉如此醜怪可怖,卻又是如此張揚生動,組合在一起,帶著說不出的魔魅之力,攝人心魄,讓人永志不忘。

  這張臉決不是敖少賢那俊秀溫雅的臉容,但那雙野獸般淩烈的眸子,又分明與昨日重逢以來,所見到的他眼睛一模一樣!

  “你是誰?”尹祁公主陡然驚醒,但腦中卻依舊迷亂一片,倒抽了一口涼氣,低聲喝問。

  那人錯愕猶疑的神情一閃而逝,嘴角勾起一絲冷冷的微笑,揚了揚眉,淡淡道:“在下就是敖少賢。只不過換了張臉,公主就認不得了麽?”

  輕輕地舉起右手,將一張薄如蟬翼的人皮面具貼在了臉上。須臾之間,他又變回了溫潤俊雅的敖少賢,只是那雙眸子依舊閃著兇獸般危險的光芒。

  尹祁公主心中陡然一沉,仿佛瞬間掉入無底深淵,冷汗涔涔,森寒徹骨。

  思緒飛轉,驀地想起昨日以來的種種情狀,他的眼睛,他的冷淡,他判若兩人的談吐行止……諸多可疑而未曾細想之處,此刻登時如飛花落葉,繽紛亂舞,紛至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