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朱 第七節

“OK!就是它了!帶走!”寒風凜冽,積雪遍野的山中,興奮的聲音在四周震蕩。

她疲倦地坐在一塊石頭上,輕輕撫摸著手背上一個個仿佛灼傷的紅斑,除了手上,臉與身體,此刻也布滿了這樣的痕跡,並不致命,但很疼。

她擡起頭,看著前方那群穿著黑色登山裝的男人們,擡著一個密閉的玻璃箱子,興高采烈地離開。

那群人裏,有她的父親,還有哥哥。

普通人眼裏,箱子裏空無一物。但在她的眼裏,箱子裏到處是飛濺的血液,一只通身雪白、額上生著獨角、豹一樣的生物,半睜著血紅的眼睛,無能為力地蜷縮著,身上布滿彈孔。忽然,它費力地擡起爪子,拍在箱子上,口裏發出嗚嗚的悲鳴,絕望的眼睛裏出現的最後一片景色,是飛揚的雪花與斑駁的光線,還有那個也在望著它、孤身坐在空曠處的姑娘。

獨角獸是雪山伸出的妖怪,長得兇惡,卻吃素不吃肉,血是它唯一的食物。它生活的區域,沒有暴風,沒有雪崩,寧靜安謐。曾經,它也從狹窄的冰縫裏,托起被困住的動物,或者迷路人。行蹤也就這樣暴露了。

每一次的捕獵,父親都說是最後一次。可每次又在捕獵成功的興奮中,把自己的話忘得一幹二凈。

最後一次。她吸了口氣,在心裏說著,拳頭攥得這樣緊。拍了拍身上的積雪,她拾起落在一旁的背包,起身跟上了隊伍。背包的暗格裏,有一根雷管。

人人都道父親是商界奇才,卻不知這個頂著各種光環的男人,有個別樣的“愛好”——“收集”妖怪。

父親一手建立的海博能源,以礦產開發為主,在旁人眼中,做得風生水起。可事實上,因為全球可供開采的資源越來越少,海博能源的盈利每況愈下,如果不是依賴另一項特殊“產業”,海博能源早在數年前就該宣告破產。

每每想到這個支撐著楚家的“產業”,班卓美的眼睛就會有這種怪異的麻痹感,甚至會有失明的錯覺。當然,確實只是錯覺,她的眼睛很好,沒有任何疾病,好到可以看到普通人看不見的物體,比如,妖怪。

一直以來,絕大多數人類不相信世界上有妖怪的存在,他們從來活得太自信,自信道以他們的眼睛來衡量世界,以他們的意願來淩駕萬物。他們看不見,就說不存在,他們不想看的,就一定要消失,世界只有一個主人,就是人類,絕對的,不可撼動的地位。

妖怪們越來越了解人類的習性,於是大多都選擇了隱匿。從班卓美能記事起,她看到過來花園裏溜達的長著人臉的蟲子;還看到躲在保姆長頭發裏織毛衣的綠臉小怪物;還有街邊那塊幾百年的石碑,總會在她經過時,浮出一張胖胖的臉,跟她說你好,她不害怕,回一聲你好,反而把對方嚇得怪叫一聲“啊!你能看到我?!”,然後便縮進石碑不敢出來了。

這是她的秘密,沒有告訴任何人。事實上也沒有人可以告訴。她母親早逝,父親忙於生意,一年有一半時間在飛機上,溫哥華的別墅裏只剩下她跟哥哥,還有一幫不苟言笑的傭人。一直以來,她最喜歡跟哥哥一起玩,捉迷藏、搭積木,像個小跟班一樣跟在哥哥屁股後頭。直到有一天,她看到哥哥面無表情地舉起那只在他的玩具商撒尿的小狗,從頂樓的陽台上扔了下去,嚇得她尖叫著捂住了眼睛。

小狗被樹枝擋住, 沒有摔死,她跑下去把手傷的小狗抱起來,眼淚汪汪地望著身後的哥哥,十分不解。

“它不是個聽話的孩子,亂尿尿!”哥哥指著仍在驚恐嗚咽的小狗,“爸爸說過,要我們做聽話的乖孩子。不然就不要我們了,把我們扔出家門,讓怪物吃掉。”

“不要!”她嚇得坐在地上,用力搖頭,“我不要被扔出去,不要被怪物吃掉!我會很乖!”

“嗯。”哥哥點頭,轉身離開,“把那壞狗丟了吧!看樣子好像也活不久了。”

她心頭一驚,看著哥哥的背影,驀然之間,想起了童話書上畫的那些看不見的惡魔。

這件事之後,她更聽話了。父親在家的時候,常誇獎哥哥,說他聰明伶俐做事果斷,很像他小時候,偶爾也會誇獎她,說她不像別的孩子那樣吵鬧,安靜又聽話。那段時間,是最快樂的。只要她聽話,父親就不會討厭她,這樣就不會被扔出去。

直到七歲那年的某天,父親無意間看到她跟一面光禿禿的墻在說話時,問她怎麽回事,她便把一切都告訴了父親。父親聽完之後,看她的眼神突然像在看一個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