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天 第二節(第2/2頁)

對於他身上雋永的汙跡油漬,以及揮之不去的怪味道,他們已經習慣了。時間一長,兄妹間打趣時也會說,如果有哪家婦人看上義父便好了,義父就像山裏的一頭野豬,缺管束。

對於“女人”這個問題,義父從來不碰,就像他從來不許他們碰他那雙鞋一樣。這雙鞋,是義父每年的“功課”。這個熊一般粗糙的漢子,竟很鐘愛做鞋。他差不多會花一整年的時間,精工細作,一針一線,似把自己的心血也一滴一滴縫進去了——就為做這一雙素凈的鞋,嗯,除了素凈還真沒別的了,白色絹底,鞋面用銀線繡了再普通不過的花樣。然後,寶貝似的收在箱子裏,等到春光爛漫的時候,找天氣晴好的一天,帶著鞋,去河邊。

喏,現在被他捏在手裏的,就是上一年的成果。很快,毫無懸念地,三月跟木生聽到撲通一聲——義父把鞋子用力扔進了河裏,一朵雲飄在空中,倒映水上,白色的繡鞋點在它的中間,兩種白色融在一起,氣泡咕嚕咕嚕響著,慢慢地,繡鞋沉入水中,飄得無影無蹤。義父的眼睛有了光彩,從二傻子變回了正常人,看著漸漸平靜的水面,一言不發地回家。每年,義父都重復同樣的事,做鞋子,看天,看雲,扔鞋子。

“多可惜啊,那麽好的鞋子了。”三月在樹上,遙看著師父遠去的背影,“咦,他不回家吃飯呀?怎麽往西走呀。”

木生連眼皮都不動一下:“你的好姐妹今天大婚,你不知道?他必然是去皖城喝喜酒了。”

“大婚?”三月身子一晃,急急從樹上跳下來,“嫁誰?”

“大喬嫁孫策,小喬嫁周瑜。”木生慢慢睜開眼,“怎麽,高興得笑都笑不出來了?!”

這樣一個消息,她確實該很高興才是,可是,怎麽笑不出來呢?心裏只有一個念頭,去按皖城,去看他……不不,看他們。

三月匆匆離去。木生端坐原地,矜貴得像一尊神像。背後,慢慢移出一個身影。

“老道士只怕已在皖城外等候許久了。”煙夏站在他旁邊,輕輕說。

如果一定要在他們兄妹三人的生命中找個天敵,那,這個連名字都沒有的老道士當之無愧。

追根究底,若沒有老道,他們三人成不了兄妹。

他們是風箏,起碼那時候他們以為自己是。雪白的六角形,最簡單的形狀。但他們從未思考過自己從哪裏來,仿佛一睜開眼,他們就是這世間的一員了。他們每天做的唯一的事,就是飛翔,不斷地飛。他們也見過別的風箏,花花綠綠,各式各樣,但它們的線,都被下頭的人拽著,沉浮由人不由己。

他們也有線,就在身後,不過很短,還是黑色的,像個滑稽的小尾巴,敢沒有人拽住它。

老道出現前,他們三個在各自的天空毫不相幹地生活,素不相識。但,那個冬日的雨天,他們被抓了。

老道踩著雲朵,揮舞著指塵,念著他的咒,他們便再也飛不動了。下墜下墜,一直墜到那黑黑的鐵盒子裏。盒子被關上前,最後的那道光線裏,是老道士風霜成皺的臉,他就說了兩個字:妖孽。

盒子被重重關上了。關了多久,誰知道。

他們三個,相識在盒子裏。

漫長的歲月,從此局限在這方冰涼狹窄的世界。

不能飛,不能動,那就說話吧。

三月的話最多,連木生與煙夏的名字都是她順口胡諂出來的。她說木生肯定是木頭生的,那麽不愛說話。煙夏的聲音最好聽,溫柔輕飄,像煙雨朦朧的初夏。因為她喜歡三月的天氣,所以就叫自己三月。她完全沒有一個囚犯的覺悟,用一切辦法尋找樂趣。

“她跟我們很不像。是吧?”木生始終不曾睜開眼,像是在問煙夏,又像是在問自己。

“義父說,這次入選的償願仙官,是去戰神麾下任職,而且只有兩個名額。”煙夏的眼神裏,是刻意裝出的平靜,“什麽五谷神病役神,跟戰神相比,簡直泥塗無光。如果我們能順利入選,此生再無遺憾。”她頓了頓,嘴角揚起冷冷的笑,“三月既然不想當神仙,我們就徹底成全她吧,木生哥哥。”

木生仍然像尊雕塑,坐在他的樹下,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