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衣 第六節

他又開始流浪了。

依然是走過一個地方就忘記一個地方,用假姓名跟人把酒歡歌,笑談風月。有時候運氣好,會被人邀請到高床暖枕的地方休息。但更多的時候,累了,就在隨便的一個屋檐下歇一歇。

有人給他扔過饅頭或者銅錢,也有人拿棍棒招呼過他。

唯一跟以前不同的是,他的手裏,多了一根盲杖。

嗒嗒的聲音,從一座城池響到另一座城池。

他再也不裁衣服了,改成鐵口直斷,占蔔吉兇。

一個瞎子,用古舊的卦簽球與善意的謊話討生活,總是比較容易的……

關於她的事,在任何一個地方,都能陸陸續續地地聽到。

當他那個小鎮裏喝酒的時候,聽到別人說,她已順利地當上了晉王妃,李治那家夥的寓意新婚妻子的美貌,愛不釋手,恨不得時時都相對,刻刻不分離。

他喝著酒,繼續跟同桌的人談隔壁那個殺豬匠的兒子的頭有多大,哈哈大笑。

當他在那座繁華城池的河邊垂柳下呼呼大睡時,李世民死了,李治了皇帝,而她晉王妃順理成章從晉王妃變成了王皇後,母儀天下。

一個蒼蠅從他臉上飛過去。他惱怒地拂了拂手,轉個身,繼續睡。

當他在那條不起眼的小街上,坐在自己的蔔卦攤後,耐心聽面前那個憤怒的寡婦述說丈夫的不是時,長安的皇城裏,一個叫武媚的女人,名聲漸漸大了起來。聽說,那是李治的新寵。

他微笑著聽寡婦說話,認真地為她蔔卦,把她失蹤丈夫的下落告訴她。

當他悠悠閑閑走在鄉下的稻田邊時,皇宮裏,武昭儀跟王皇後明爭暗鬥,轟轟烈烈。

他跟鄉下的老農談論今年的收成,看不見的眼睛,卻是不是往長安的方向望。

當又一個冬到來時,他走進了長安城,天還沒亮,天子腳下的街道上,也是人煙稀疏。

這個時候,長安城裏最大的新聞,是皇上廢了了王皇後,改立武昭儀為後。

今天晚上,長安城裏一個鐵匠的兒子,跟他父親說,他剛才出去撒尿的時候,看到在巷子前頭慢悠悠走著的那個男人,突然變成了一只燕子,朝皇宮飛去了。然後,他被他爹打了一頓屁股。

禁宮中最深最冷的囚室裏,她打量了他許久,才認出他是誰。

冷硬的鎖鏈磨破了她依然吹彈得破的肌膚,單薄的衣裳下,除了玲瓏嬌媚的身體,還有無數長長短短的傷口,有的新,有的舊。

“你的眼睛怎麽了?”到現在,她還是不敢與他對視太久,說不出的愧疚在心裏動蕩,可是,她哪裏又愧對了他?又或者,她做了一些事,而她早就忘記了?

他一笑:“我的眼睛在你身上。”

她以為他在展現一種幽默,苦笑:“我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當年我從門縫裏,第一眼看到你時,就知道,你能幫我。”

“你覺得我是幫了你,還是害了你?”他蹲下來,輕輕摸索她的臉,“你瘦了許多。”

她沉默了許久,望著囚室裏的冰涼淒清,想象著囚室外的歌舞升平,突然笑出了聲。

“無論是怎樣的臉,也僅僅只是一張臉而已。”她說著,然後轉過頭,笑看著他,“裁縫師傅,就像當年我那麽醜陋,你也願意給我洗臉梳頭,對吧。”

他的心,像被一根刺刺中了。

無論是怎樣的臉,也僅僅只是一張臉而已。

月下雲錦,她是脫不下來的,因為她穿在了心上,遮住了眼睛。

但,現在呢,是不是可以試試看?

“記得那晚我問你的問題麽。”他與她並排坐下,“你願意當一個人,還是一只燕子?”

他略略有點緊張她的答案。

“都是一樣的。”她還是脫口而出,然後指著自己的心口,“如果這裏是好好的,當人當燕子,都是很好的。”

他垂眼一笑。

“你呢,你要當人還還是燕子?”她反問。

“隨便吧,都可以。”他很少有的,調皮地聳聳肩,“想走路的時候就變成人,想飛的時候就變成燕子,自由自在的,比什麽不強!”

“我羨慕你。”她由衷地笑道,“好了,你該回去了。我不想你見我人頭落地模樣。武媚娘不會放過我,至於皇上……”她嘆了口氣,“我以為美貌可以抓住他的心,可這世上的美貌,並不獨我一個。走了舊的,來了新的,永無斷絕。”

他不說話,兩個人就這樣肩並肩坐在囚室裏,入神地望著對面的黑色墻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