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傳 樹妖 第五節(第6/9頁)

擡起頭,我安靜地注視著那雙透澈的眼眸笑,剛剛的歇斯底裏竟被我藏得一幹二凈。

“孽龍把我關在了無望海,他說那裏是你進不去的地方。”我直起身子,強迫自己離開曾經如此依戀的臂彎,強迫自己保持著旁觀者般冷靜的微笑,“你找不到我,是理所當然的。不過,我剛剛明白了一件事……就算我沒有困在無望海,你也找不到我。因為,你從來就不認識我。裟欏,只是活在你身邊的影子,連一張屬於自己的臉都不配擁有的替身!”

他微張著口,半響沒有說出一個字。想來,我此時的表情與言語,也是他三十年來從不曾體會過的。

時間在我們彼此間凝固,我看著他,他看著我。

頭一次有了跟他平起平坐的感覺,妖怪對神仙的敬畏,侍女對主人的仰視,女子對男子的依賴,從這一刻起,統統蕩然無存。

他欠我的。我執拗地認為。

“已近七月了……”

良久,他的低語打破了僵局。可話題卻拉到了萬裏之外。

“無色就快開花,你該回去浮瓏山了。”他撩開遮住我眼睛的亂發,完全無視我之前對他說的那些話,輕描淡寫地下了逐客令。

他居然連句解釋都不肯給我?還是他認為根本不需要再花時間在我這個已經無用的替代品上?

“只是這些?”我的笑容就快裝不下去。

“也許是上天注定,你我二人,當緣盡於此。”他的笑,從來就不用刻意裝扮,“回去罷,有人等你許久了。”

他不要我了!

除了這一點,我聽不出別的意思。

三十年的時間,對神仙,只是彈指一揮;對妖怪,卻是一生一世。

他可以斬得幹凈利落,我卻不能走得瀟灑自如。

離別擺在眼前時,付出的一方永遠是輸家,輸了心,也輸了將來。

我已沒有多余的力氣跟他多說,只一句——

“裟欏的一切是你給的,我不稀罕。”

無色花開又怎樣,我不會再回浮瓏山,更不會回到我的真身,他賜予的身體,還有我傷痕累累的魂魄,理當跟無色的花瓣一樣,凋落,滅亡。

轉身,我艱難地挪動步履,走向樹林深處。

他能看見我的背影,卻看不到我滴血的心。

我緩步而行,四周的樹木,一棵接著一棵,從青翠欲滴變成了枯黃敗落。

樹妖心裏的眼淚,把盛夏帶入寒冬,每一片了無生趣的落葉,都是離我遠去的回憶。

也許,他還站在那裏,目光深邃地看著漫天黃葉,但是,卻永不會再追上來,我們之間那一步的距離,在他的停止與我的前行之下,漸漸成了生生世世都逾越不了的鴻溝。

其實從一開始我就該了解,一步距離,以為很近很近,而事實卻是……他走不過來,我邁不過去。

可惜的是,許多年以後,我才明白這個道理。

幾片落葉砸在我的頭上,微乎其微的力量,卻打散了我所有偽裝的堅強。

身體像一朵無根柳絮,輕飄飄地往地上飛。

意識消失前的刹那,有個人影落到面前,霸氣又溫柔的抱住了我……

我終究還是回到了浮瓏山,終究還是在無色花開的那天,回到了山巔的真身。

當然,這一切都不是我自願的。

是那個家夥,在我無力反抗的時候,他自作主張,在生死之間替我做了選擇。

無色盛放的第二天,我醒在孽龍的懷裏,身上所有傷痕,新的,舊的,在我又一次的重生中消失無蹤。

樹妖煥然一新,除了一顆補不好的心。

恢復體力的我,不分青紅皂白,又一記耳光,重重扇在他的臉上。

打他,因為他強迫我活下去,而活下去的後果,就是時時刻刻都要面對自己,一個為了慰藉他人的思念而生的身體,讓我從珍視到憎恨的軀殼。

如果能再選擇一次,我會毫不猶豫地繼續我孤絕而平靜的生活,不能走也好,不能跑也好。

對於我發泄式的耳光,他的盛怒可想而知。但,他竟沒有回敬我。

“你恨他嗎?”他問得突兀。

恨?我恨他嗎?我跟他之間的關系,已經淪落到要一個恨字來維系了嗎?

我想恨他,一想到他溫存的眼光,從來都是在我的身上尋找另一個人的影子的時候,我恨得幾乎要燃燒起來;可是,我又恨不起來……

內心糾纏下的沉默,讓他誤會我是在默認。

“如果你要他萬劫不復,我可以幫你。”他擡頭看著流火驕陽,“上頭應該還不知道他的荒唐事,只要把他的所作所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