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九厥 第八節

  竹屋外,夜色已重,星月稀疏,從空中遺漏下來的幾束淡淡光彩,細致地染在青紫的竹屋上,光與暗,融合得恰恰好。院子的竹籬前,幾樹桂花正開放在它們最好的時刻,幽香入腑,惹人流連。

  院子裏沒有桌椅,九厥背靠桂樹就地而坐,身下一張蘆席,落了些桂花瓣,星星點點,一壺酒擺在面前點滴未動。他半眯著眼看遠方,盡管遠方只有一片昏朦的光影。

  “主人,可有心事?”桂樹旁,蘭亭小小的身影自虛空中走出,嘴沒動,卻清清楚楚地講著話,稚嫩的聲音就像空氣的一部分。

  “都說了幾百年了,莫叫我主人。”九厥動也不動,連眼皮都懶得掀一下,“記性這般差,難怪這麽長時間,修為沒有半點長進,初見你時,是個孩童,現在還是個孩童。”

  蘭亭不屑地撇撇嘴,說:“修為高低,對我也沒什麽區別。倒是你,中秋快到,如願在即,還有什麽不高興的?”

  “總覺有些不妥,又講不出是哪裏。”九厥仰起頭,吸索著空氣裏的香味,笑道,“我真是個不太中用的神仙。”

  “你救過很多人,包括我!哪裏沒用了!”蘭亭不高興了。

  “呵呵。”九厥睜開眼,岔開話題,“你若是修為高一些,若有一日我不在了,你也可保自己周全。”

  蘭亭垂下頭,捏著手指不說話。

  “那三戒和尚與我本事宿敵,自他與我皆在天界時,便有舊怨,他貶下凡後,世世與我為敵,今世最是難纏。上次被蘇秋池壞了大事,他必不會善罷甘休。”九厥彈了彈他的腦門,“你最好精神些,那和尚隨時會來找麻煩。”

  “他不是你的對手。”蘭亭仔細想了許久,這麽說。

  “對手並非三戒和尚。”九厥嘆息,“是皇後武氏。”

  “不過一介女流。”

  “雖為女兒身,卻是不愛脂粉愛乾坤。他比十個三戒和尚還難對付。”九厥拿起酒壺,仰頭喝了一小口,拍拍蘭亭的頭,“不過沒關系,我會保護你直到我不能保護為止。好了,去睡吧。明天的事,明天再去考慮。”

  “我就在這兒睡。”蘭亭一屁股坐到了蘆席上,緊挨著九厥躺下來,極像一直依賴主人的貓,“這樣比較安心。”說完,他眼巴巴地望著九厥手裏的酒壺,又道:“主人,我可以喝一點麽?就一點……太香了!”

  九厥笑笑,翻手變了個杯子,淺淺倒了一層酒,遞給他,說:“下不為例。”

  美酒落肚,不多時,蘭亭打起了呼,每打一次呼,他的身體就小一圈,最後,化作一幅攤開的卷軸,卷首四字——蘭亭集序。最後的最後,這卷軸的中間,竟漸漸凸起一個光球,呼吸般輕微顫動,一本書,自光球裏顯現出來,光華散去,之間那泛黃的封面上,有兩個字——醒夢。

  涼風吹過,翻起了書頁,卻見那封面之下空空蕩蕩,整本書只余一頁。九厥見狀,放下飲了一般的酒,脫下外頭的袍子,蓋在那書上,搖頭道:“沒見過像你這般不長進的妖怪,沾幾滴酒都會現出本相。”

  是,蘭亭是一本書。三戒和尚要這本書,武後要這本書,之前的千百年間,想要這本書的人如過江之鯽。

  三生醒夢書,遙見萬年事。蘭亭,準確說,它應該是一直長成書本模樣的妖怪。從前,它生活中一半的時間,花在替求助於它的人觀看所謂的“命輪”,也就是命運的運轉上頭;另一半時間,花在從一個又一個心術不正的歹人手裏逃命上頭。坊間傳說,將三生醒夢書化作灰,泡成水,飲下之後便成天下無雙的先知者,能預知未來,操縱命運。可事實是,就算吃了它,預知命運的本事也不會轉移到對方身上。這不負責任的偽消息害苦了這只妖怪。

  三百年前,九厥從雲頂山上,救了被赤熊老妖追殺的蘭亭,得知這只笨頭笨腦的書妖,總是陷入不懷好意的追捕裏。東晉年間,它被一個道士死追不放,要將它拿去化了配丹藥,正逃命時,見山野之地有個醉酒的老書生,正揮毫潑墨,它索性將自己的原身藏進了老書生的筆下之卷。沒想到,那王姓老兒才高八鬥,儼然文曲轉世,一身清凜之氣,竟將它的妖氣驅得一幹二凈,之後,再無人能憑它的氣味找到它的下落。於是,千古流傳的《蘭亭集序》成了一只妖怪的棲身所,沾了這名作的光,它臉修為都有所提高,能化成人形,雖只是幼童狀,它也頗滿足,不僅如此,竟還有了滿腹詩書氣,臉名字都幹脆改作了蘭亭。後來遭遇赤熊老妖,也只怪它貪杯,醉倒林間露了行藏。被九厥救下之後,它視他為主人,隨他回到紫竹林的居所,做了他的書童,安樂生活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