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長風遠宦

這一年的春節,就在戰爭危機的陰雲密布之下,如期到來了。

整個北平都蔓延著一種虛假的熱鬧,街上的行人都少有帶著笑意的,鞭炮聲和槍炮聲混雜在一起,讓人無從分辨。

年三十這天晚上,故宮裏也做了頓豐盛的年夜飯。

在武英殿的方少澤也得到了邀請,事實上,對於過年這種習俗,他的腦海裏已經沒有記憶了,所以看什麽都很新鮮,容忍度很高。

年夜飯是在壽安宮開的,掌勺的是食堂蔡師傅,但據說祖上也是曾經在禦膳房待過的,手藝非同一般。

方少澤向來克己,但也忍不住吃了好幾塊超標的紅燒肉,老實說,自從他前幾日在食堂吃過了這位蔡師傅做過的飯菜,就沒再出去吃過。

因為年夜飯是大家團圓一起過的,所以很多人都是帶著家眷一起,小孩子和少男少女們的歡笑嬉鬧聲不絕於耳,方少澤待了一會兒就覺得憋悶。吃得差不多了之後,他發現坐在另外一桌的沈君顧一個人偷偷地溜掉,便起身借口方便,跟了上去。方守本來也想跟上,但被別人拉著喝酒,一想在這宮裏也出不了什麽意外,也就沒當回事。

出了正廳,冬夜的寒風一吹,本來喝酒喝得有些上頭的方少澤立刻清醒了幾分。他發現沈君顧並不是想要去上廁所,而是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夜晚的故宮陰森可怖,宮墻高聳,樹影斑駁,夜風吹過巷道時發出嗚嗚的聲音。方少澤一邊跟著沈君顧一邊記著路,只是這宮裏面的院子宮墻都像是迷宮一樣,在暗夜中,方少澤勉強還能記下路途,但究竟沈君顧經過了哪些宮殿,就完全記不起相應的名字了。

一直往西,穿過幾道宮門,方少澤才發現這一大片是宮殿的廢墟,有焚燒過的痕跡,才想起來這裏便應是建福宮的遺址。

方少澤做了許多功課,自然也知道十年前的建福宮大火。

那場大火燒毀房屋三四百間和無數珍藏,其中包括建福宮之內存放著的乾隆年間從各國各省進貢的珍寶。這些珍寶自從嘉慶年間就處於密封狀態,一直都未曾打開過。

當年也有傳聞,說是太監們為了掩蓋這些珍寶被人偷盜調換,才索性放了一把大火,把所有罪證都毀於一旦。

而沈君顧的父親沈聰,也喪生在那場大火之中。

方少澤見沈君顧從懷裏掏出來一個酒壺,便知道他應該是來這裏祭奠他爹的。他也沒有走開,離了很遠就站住了腳,給沈君顧留有了足夠的空間。

夜風中傳來了沈君顧模模糊糊的細語聲,方少澤聽不清,也沒有留意去聽。他筆直地站在那裏,仰頭看向星空,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之中。

這片星空,和他在太平洋彼岸時所看到的沒有什麽區別。可星空之下,卻是兩片截然不同的土地、兩個命運天差地別的國家。

也不知道,他腳下的這片土地需要用多少年才能擊敗入侵的侵略者,需要用多少年才能建立起一個新的國家,需要用多少年才能讓百姓安居樂業。

看不到未來的黑暗,心中難以言喻的煩躁,讓方少澤忍不住從大衣的兜裏翻出一盒香煙。隨著火柴劃開時的哧啦聲,跳躍的火焰照亮了方少澤的臉容,尼古丁苦辣的味道通過口鼻進入肺部,讓方少澤精神一振。

“給我也來一根。”沈君顧的聲音從他的身側傳來,顯然也是早就知道他跟了出來,毫不客氣地從煙盒裏抽了一根出來。

方少澤把火柴遞了過去,沈君顧卻並沒有用,而是叼著煙把頭湊了過來,直接在方少澤唇邊的香煙上借了火。只聽他含含糊糊地低語道:“宮裏可不讓抽煙的,下不為例,而且也別用火柴,這裏全是木質建築,容易著火。要是讓傅叔看到了,肯定會說你。”

方少澤看了眼周圍燒成殘垣斷壁的建福宮遺址,原諒了沈君顧的過界舉動。

兩個紅點在暗夜中忽明忽暗,在煙霧繚繞中,兩個人誰都再說話。直到這根煙抽完,沈君顧把煙頭扔到地上,用腳踩熄,“說吧,找我什麽事?”

沈君顧早就發現方少澤跟在後面了,他自從回故宮之後,為了避嫌,就沒再單獨見過面。他想著這家夥八成也要按捺不住了,果然今天他稍微創造了一下條件,對方就識相地跟了過來。

“關於政務院院長下達的通行證。”方少澤的煙抽得比沈君顧慢,而且姿勢優雅好看得多,他彈了彈煙灰,解釋道:“年後我就要去給他拜年,他曾經跟我暗示想要一點孝敬。”

“孝敬?”沈君顧陰陽怪氣地冷哼道。

“應該是跟傅院長索過賄,但傅院長沒有答應,所以通行證才辦不下來。”方少澤有點不理解這種思維,面前的建福宮一把大火就燒毀了成千上萬件珍寶,如果再這樣拖下去,等日軍攻破北平,故宮這麽多文物古董,一件都保存不下來。現在是多留在北平一天,就多一天的風險,這筆賬傅同禮怎麽就不會算呢?“為了一兩件古董,就讓眾多的古董陷於危險之中,這並不是一個聰明人能做出的選擇。就像是一輛火車遇到了險情,向左邊軌道變道會撞上一個人,但不拐就會死一車人,如果你是火車司機,你會如何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