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極樂天都(第5/7頁)

月光中的人影且行且吟且唱,音色叫人想起斑駁的古畫。他肩披一件血紅色的廣袖和服,刺繡著大朵大朵的彼岸花,這種也被稱作曼珠沙華的石蒜科植物開出的花,紅得就像是新流的血,和男人瑩白色的皮膚交相輝映。唱這首女人歌的居然是個男子,但當他舞動起來,腰如束素肩膀伶仃,讓人全然忘記了他的性別。這是純正的日本歌舞伎,曲目卻是中國題材的《楊貴妃》,所以唱詞也全是中文的。日本歌舞伎的傳世名家坂東玉三郎首演了這幕劇,劇中坂東玉三郎飾演楊貴妃。

跟絕大多數外國人想的都不一樣,真正的歌舞伎只有男子才能出演,在歌舞伎中飾演女人的男子被稱為女形。這種由出雲國巫女阿國創造的藝術原本確實是有女人出演的,江戶時代的“遊女歌舞伎”伴隨著賣淫,之後由少男飾演女角的“若眾歌舞伎”則伴隨著同性戀情,直到“野郎歌舞伎”誕生,它才真正成為一門藝術,這以後只有成年男子可以登台。女形們用一生的時間觀察、研究和模仿女性,他們比女人更了解女人的美,這就像看畫的人中有些能比畫師更理解畫作一樣。他們無須靠美色,只以歌聲和舉手投足就能顛倒眾生。

櫻井小暮就是眾生之一,每次她看這個男人白面敷粉且歌且舞,都不忍心去打斷他。在賭場的客人們眼裏,櫻井小暮是稀世的美人,可在這個男人面前,櫻井小暮覺得自己的美就像葉子上的塵埃般稀薄,因為這男人比她還要明艷和婉約,在這種男人面前,女人根本就是種多余的生物。

男人輕輕地嘆息一聲盤膝而坐,緩緩合上手中的白紙扇。發間的春桃墜落,他一頭長發披散,仿佛黑色的瀑布。

櫻井小暮久久都沒有出聲,所以他知道文件夾中的內容急到無以復加。

“真是一個美好的夜晚。醇酒、美人、黃金和墮落,濃郁得就像酒一樣,我聞見紙醉金迷的氣息。”男人輕聲說。

樓下沸騰的人聲像是水沸時的蒸氣般升起,從打開的窗戶裏湧入,帶著女人的體香和男人的酒氣,如同一場大潮。

櫻井小暮膝行到男人背後為他按摩肩背:“出了點事,試驗品死了,死在從東京去北海道的火車上,被執行局抹殺。”

“我跟櫻井明說北海道是個適合埋葬自己的地方,他還真的去了……櫻井明是你同父異母的弟弟,他死了,可我從你臉上看不出難過來。”

“他選擇了,就要接受結果。他至少自由過,不需要我可憐。”

“可惜了這麽好的試驗品。小山隆造做出來的藥還是不可靠,那種變態留著沒用,殺了他,就算祭奠你的弟弟吧。”

“明白。”櫻井小暮說,“如果您還需要試驗品的話,我和櫻井明既然是同父異母,血統想必有相似之處。”

“女人,別急著離開我。”男人低聲說,“我對你還沒有厭倦呢。”

他的話裏帶著音樂的韻律,又像是夢囈。櫻井小暮不敢多說,只是越發努力地按揉著男人的肩背。

為了取悅這個男人,櫻井小暮特意去泰國學習過按摩的手法。教授她按摩的老師是個精通穴位的老男人,他在芭提雅的一間夜總會為客人按摩,他的舌頭長得像是蜥蜴,看女人的眼神則淫蕩得像是發情的豺狗。但他擁有一雙神賜的手。他以一萬泰銖為代價邀請女賓上台,只要女賓們願意讓他按摩幾分鐘肩背就能得到一萬泰銖的獎勵。那些嫌惡他的女人在他神賜的手中覺得身體失去了重量如浮在雲端,極度放松地睡去。這時老按摩師就會親吻女賓的面頰和脖子,當著男賓們的面對落入陷阱的女人做出種種猥褻的動作,十分鐘後他敲響鈴鐺把女賓喚醒,女賓卻會驚喜地向他道謝,說自己從未睡得那麽舒服,疲倦全消。

櫻井小暮是用自己作為賭注去學習那個老家夥的技巧的。最初老家夥在櫻井小暮身上做示範,櫻井小暮總是克制不住地睡著,醒來發現自己身上有紫紅的印跡。櫻井小暮不驚恐也不抱怨,反而加倍殷勤地侍奉老師。輪到她給老家夥做按摩的時候老家夥總是哈哈大笑,好像櫻井小暮是在給他撓癢癢。就這樣通過不斷地接觸不斷地嘗試,櫻井小暮越來越能模仿那雙神賜的手。終於有一次隨著她的按摩,失去戒心的老家夥沉沉睡去,然後櫻井小暮掐斷了老家夥的脖子……老家夥用命償還了猥褻櫻井小暮的代價,他從未知道自己得罪了什麽樣的人。

如今櫻井小暮有了能催眠任何人的手,卻偏偏不能催眠這個男人,僅僅是讓他略微放松,不再繃緊如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