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卡塞爾之門

人一生裏總有幾次覺得自己看見了天堂之門洞開,路明非等了十八年,在他最衰的那一刻,門終於開了。

那個走進來的天使四下掃視,目光如刀。

路明非打出“GG”(“GG”,指“Good Game”,在競技類遊戲中稱贊對方玩得好,也是認負的意思),切出了遊戲。

屏幕上最後一幕,十二艘人類巡洋艦以大和炮聚焦射擊,把他的母巢化做一攤血水。

他輸掉了今天的第六局,零勝六負。最後一局他堅持了22分23秒,不過最終還是被拿下了,對方的微操很好,用的又是人類,人類的機槍兵在星際爭霸裏是個變態兵種,出槍速度為零,拔槍就射,收槍就跑,路明非的小狗追不上,在路上就一只只被打爆了。

聊天頻道裏,對手得意洋洋,“人類打蟲族未必要出坦克,韓國高手都不出坦克,開始就爆兵,海量的機槍混著護士沖過去,連消帶打……”

路明非可以想象那家夥眉飛色舞的樣子。

路明非沒吭聲,切到QQ上,那個戴棒球帽的女孩頭像還是灰色的,一動不動。對方沒上線,他又白等了。他抓了抓頭發,有點兒失望。另一個頭像倒是跳了起來,是個長得很欠的熊貓,ID是“老唐”。

“兄弟你蟲族玩得不錯了,下次再切!”老唐就是那個打贏了他的家夥,“你就差在微操上,戰術意識是很好的。”

“好呀。”路明非說。

老唐得意洋洋地下線了,路明非沖著屏幕吐了吐舌頭。

如果老唐親眼看見路明非的操作,大概就不會得意了,只會罵一句“變態”,而後再不跟他對局。路明非用的是台老式的IBM筆記本,沒接鼠標,用的是紅點控制。用紅點打星際爭霸,這是只有瘋子才會幹的事情,好比用擀面杖掏耳朵。如果要接鼠標的話,大概老唐活不到第八分鐘吧?那樣就沒得消磨時間了。

可路明非也懶得和老唐說自己是純屬無聊在挑戰高難度,他有好多時間得消磨,下次老唐不陪他打了怎麽辦?

可消磨了很多時間,她也不上線。

何必呢?他有時候也跟自己說。像個傻子似的等啊等,等四個小時,說兩三句話,好像是蠻不值的。

可這種事情誰算得出來值不值?

“一箱打折的袋裝奶,半斤廣東香腸,還有鳴澤要的新一期《小說繪》,買完了趕快回來,把桌子上的芹菜給我摘了!還有去傳達室看看有沒有美國來的信!還玩遊戲?自己的事情一點不上心,要沒人錄取你,你考得上一本麽?在你身上花了那麽多錢,有什麽用?”嬸嬸的聲音在隔壁炸雷般響起。

路明非覺得腦袋被震得嗡嗡響,一疊聲地答應,一溜小跑出門。走廊裏安安靜靜,下午的陽光從樓道盡頭的窗戶裏照進來,暖洋洋地灑在他身上,走道裏晾曬著純白色的床單,窗外風吹著油綠的樹葉搖曳,嘩嘩地響。他靠在門上,聽著門裏的嬸嬸還在嘮嘮叨叨地抱怨,被門隔著,仿佛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事兒。

又是春天了,路明非,高中三年級,將滿十八歲。

他和叔叔嬸嬸一起住,有一個名叫路鳴澤的堂弟,就讀於當地最有名私立高中,學費高昂,師尊嚴苛,豪車如流水,美女如流雲。還有三個月零四天他就得參加高考,這些天每個人見了他都諄諄教誨,告訴他末日就要到來,應該煥發鬥志。

可壓力越大,路明非越懶,除了打星際爭霸,就是躺在床上望著屋頂發呆。

作為一個沒什麽存在感的人,他的懶惰並不難理解。

路明非有六年多沒見過爸媽了,好消息是據說他們都還活著,每半年還會寫封信給他;壞消息是每次來信,媽媽都遺憾地告訴他回國探望他的計劃又要推遲,因為“事情又有了新的進展”。

他的爸媽都是考古專家,說是在忙一個大項目,結果一旦公布就會像斯文·赫定發現樓蘭古城那樣震驚世界。上初中時,路明非很為爸媽自豪,讀了很多考古方面的書,放學路上和同學津津樂道。但他很快發現該自豪的是有爸媽開車來接的兄弟們。放學之後,一幫同學吊兒郎當地並排往前走,占了幾乎半條街的路面,後面就一次次響起汽車喇叭聲,然後隊伍中立刻有個兄弟收斂了搖擺的幅度,老老實實地鉆進自家的車絕塵而去。人一個個地少下去,最後往往只剩下路明非一個人,繼續搖擺著向前。

兄弟們隔著車窗玻璃看出去,路明非的背影踢著石頭自由自在地遠去,非常地羨慕,羨慕他可以隨便去哪兒,想逛商場逛商場,想買吃的買吃的,還能去打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