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汝之離障

夏平生神情感慨,仿佛想起往事,過了一會兒,嘆息道:“你和我一樣呵,親緣寡淡。”

夏平生原是荊州一座凡俗城市平民之子,家境小康,四世同堂,人丁興旺。

然而在一場百年罕見的大型獸潮裏,城破家亡,他在逃難人潮中,親眼看著親人一個一個倒下,死去。最後,當他所在的那支逃難隊伍到達一個修士門派所在地求庇護的時候,身邊只剩下四歲的幼妹。

可是有了安全的居所,卻不代表就能活下去,夏平生用盡各種方法獲取食物,同時還和無數小孩一起爭奪成為修士門派學徒的機會。

就在他拿到學徒資格跑回棲身地的時候,幼妹卻已經停止呼吸多時。

接下來,夏平生在師門中突飛猛進,輕松邁入上師境,然而,之後就在第一重“離”位上卡了整整十年。同期的天才變成了一個笑話。

紅塵萬象,識障方能解縛,夏平生卻茫然不知瓶頸何在。

他為尋求突破,不斷提高出師門任務的等級,還冒險進入對他來說十分危險的秘境。直到一次遇險,陷進心魔幻境,偶得計玉幫助脫離,還一舉破“離”入“凈”。

夏平生那時方才明悟,親緣之失是他平生最大的痛事,哪怕之後意氣奮發、道途有望,也無法抹平他當年被仙師選中的大喜之後,看到小妹妹了無生氣眼睛那一刻的大悲。

燕開庭聽得心中一動,神識震蕩,竟是起了共情之心。

夏平生語調平平,情緒並無起伏,大段往事也就十來句話就說完了。可燕開庭卻仿佛若有同感,甚至腦海中會泛起三兩慘烈片段。

燕開庭本能地感覺到那不是夏平生的經歷,然而如此歷歷在目,仿佛真的發生過,他又從何得來這樣的印象?

要知道,玉京城可算是承平已久,雖然“逢魔時刻”數年一次,獸潮時有發生,但每每都是據敵於城門之外,主城已經數百年沒有被攻破過了。

而夏平生說完話後,就聲稱時間已晚,直接把燕開庭請出房門。

燕開庭站在如雪域般的院子裏的時候,腦中仍是渾渾噩噩,無數記憶殘片走馬燈般沉沉浮浮,折射出光陸離奇的畫面。

他用力甩了甩頭,強行壓下暴動的識海,這才注意到,天已經黑了。

整個客院都十分安靜,通幽曲徑上路燈琳瑯,但是光線極為柔和,不仔細看,會誤認為只是月光稍稍明亮了一些而已。

遠處,燕府的外院和大多數鐘鳴鼎食之家一樣,燈火通明,人聲不絕,正是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候。內院幽靜之中不失繁華,亭台樓閣的燈光勾勒出綿延輪廓,就像夜晚盛裝的美人。

燕開庭又站了一會兒,才慢慢向外走去。他明白,夏平生不會無故提起自己慘痛往事,這是在提醒他,他的“離”位之障會否亦是親情。

旁觀者很多時候比當事人眼亮。

然而燕開庭不知道,本就沒有東西如何成障?

他已經很久不去回憶過去,那會讓他感覺自己的出生就是一個失敗。不為血親所喜,給親近之人帶去災厄,世人見他在著地的鮮花重錦中行走,卻無人看見刺入腳踝的荊棘。

不知走了多久,燕開庭一擡頭,發現自己又站在遇到韓鳳來的廣場上。這次他沒怎麽猶豫,就朝燕家祠堂走去。

燕開庭沒有進門,只站在那裏長久凝視著這幢莊嚴肅穆的建築。

門楣上的“天工開物”額匾是真跡,由創始先祖一手打造,那是一件金屬性的法器,作用是封存火靈。當然如今裏面是空的,火靈本體在工坊核心處。

然後燕開庭的目光落在一旁焦黑廢墟上,他一步一步走了過去,身體卻不由自主地緊繃,額頭微微滲出汗來。

漸漸耳邊有雜音響起,大火剝啄屋梁的聲音,兵器嗡嗡振鳴的聲音,燕開庭有些暈眩。

那個晚上發生了什麽?他的心魔之障究竟是什麽?!

突然一只手搭上燕開庭肩膀,有人叫了他一聲。

燕開庭陡然驚醒,背後已是汗透重衣,在夜風中涼徹入骨。他此時注意到,雖然剛才感覺裏過了不少時間,可從祠堂到廢墟才十多丈距離,竟是連三分之一都沒走出去。

燕開庭重重出了口氣,轉頭道:“明軒。”

付明軒仔細看他臉色,道:“你怎麽了?剛才看你像是要入定的樣子,這樣入定可是會真氣紊亂的。”

燕開庭苦笑道:“什麽入定,我感覺是魔魘了。”

付明軒沒把這話當玩笑,臉色一沉,開始打量周圍。

雖說此世界魔物常常尋隙而臨,但是心魔一說,大多還是虛指。正統的道門心法中,所謂心魔,並不是那些入侵此界的魔物引起的,而是指尋求大道路上的歧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