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舍中燃香, 細密竹簾後,爐火正溫。

坐在小火爐旁,裴象先不假侍女之手, 親自將熬好的奶酒倒一碗給對面的人。對面的人尚未入座, 正站著,拂去自己身上文士服肩頭所沾的雪。她拿著長巾擦掉發冠下烏發上所凝的冰碴子,微微晃了晃頭。

這位膚色微黑、男兒扮相的人,正是張望若。

她帶回來的幾位師弟師妹,正激動地在另一屋與故人敘舊, 並訴說著異域風光。而張望若作為關玉林門下、只排在裴象先之後的師姐, 自然能在裴象先這裏討幾杯熱酒喝了。

裴象先觀望著她,說:“你看起來頗狼狽啊。”

張望若擦凈冰碴子後,坐了下來。她眼睛輕眯,勾起一兩抹笑:“自然狼狽。有小破孩給我惹了麻煩, 自己一拍屁股轉身就走, 引風吹火, 讓我在後面撲了半天火。還差點害死幾位師弟……”

裴象先笑:“公子墨?”

蔣墨去漠狄的事, 關幼萱寫信求助師姐這事,經過裴象先的手處理。裴象先是知道的。

張望若微微笑了笑。

蔣墨放火燒漠狄王庭, 第一時間自然是禍水東引,讓人以為是張望若別有目的。張望若在西域遊學並講課,她再好的名望在漠狄和涼州的戰事間,非但脆弱無用,反而會拖累她——漠狄王庭便要捉拿張望若問罪,要她供出是誰偷走了漠狄的東西。

之後老漠狄王死、木措登位, 再有封嘉雪和原霽報復地騷擾漠狄邊域……張望若在西域待不下去了, 她帶著師弟們東躲西藏, 能回來大魏領土,三分機智,三分運氣吧。

而這都是蔣墨給她惹的禍。

張望若一碗奶酒下喉,她慢聲:“小孩兒不懂事啊。”

裴象先笑:“那也是你放任的。你不會不知道他別有目的,但你還是放任不管,給他提供了條件……若非是你在後墊底,蔣墨能偷到他想要的?我不信。”

張望若微微笑了一下。

她手搭在額頭上,透過指縫慢悠悠瞥裴象先一眼:“可惜我這般待人好,人家不知道,回頭來便坑了我一把。”

裴象先:“你寵的。”

張望若笑:“我的錯。”

玩笑開夠了,裴象先審度她,溫聲:“師妹素來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他日塵與霜’。瀟灑慣了的人,因為小師妹一封書信,便這般護著公子墨麽?”

張望若道:“你是不知道……蔣墨那小孩兒,長得可真……漂亮。”

裴象先一怔。

他還以為張望若會給出什麽樣的答案,他自己亦站在張望若的立場,琢磨了許久為何要幫蔣墨,讓自己陷入危機……沒想到,竟是這樣的原因。

張望若:“師兄你身為男子,自然對公子墨的美貌看不出來。何況我雖在西域遊學,但也是大魏人。蔣墨是去幫朝廷做事的,我能幫,自然幫一把。”

張望若再道:“唯一可惜的,是我幫了人,還沒落到好。沒人知道,我自己還差點折在裏面。失策了、失策了。”

想到這些日子東躲西藏、與西域人如何周旋著逃離漠狄的經歷,張望若也是一陣唏噓,後怕萬分。她借著喝酒掩飾自己的心情,沒想到裴象先看著她,忽然冒出一句:“蔣墨人就在涼州。”

張望若提著酒壺的手頓了一下,她擡頭,眉毛輕輕揚一下。

裴象先含笑望她,輕快地眨了下眼。

裴象先生得一副神仙中人的模樣,面容清雋,性情溫雅。他平日裏不是喝茶就是看書,旁人也不見他做什麽。然而關玉林的學生們都知道,大師兄生平最好熱鬧,最愛看貓狗打架。

俗稱的“看熱鬧不嫌事大”。

半晌,張望若唇角浮起戲謔的、玩味的笑。她轉了轉酒壺,再飲了兩盞酒,起身:“我本想先去看看小師妹,但既然師兄存心想看熱鬧,不如師兄陪我一道去找一下我那便宜學生吧。”

裴象先謙虛求教:“學生?師妹了不得,這便收徒弟了。”

張望若解惑:“小孩子裝乖。乖乖叫了我那麽多聲‘先生’,現在‘先生’親臨找他了,他該誠惶誠恐接待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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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幼萱到軍營的消息,原霽得知後,便愣了一下。他心頭先是驚喜,起身從躺椅上跳起要出去迎人時,之看到自己面前操練的女英軍成員們,一下子冷靜下來。

他訓練女英軍這麽久,便是想給關幼萱一個驚喜。禮物送出去的前夕,就被人看到,這便稱不上是驚喜了。

原霽長腿分叉,昂身而立。他厲聲喝斷校場上這些女郎們的練兵:“停!今天到此為止,去用飯!現在十息之內給我離開校場,誰走得最慢,明天的飯就沒了!”

這些女英軍的女郎們早習慣了原霽那牲畜一般頗狠的性情,知道他沒有憐香惜玉的心,女郎們聽到他命令,便一個個往灶房的方向跑。“十步”在天上徘徊,催促著他們,原霽的呵斥隨之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