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趙雪蘭

唐蘅覺得自己做了很多場夢,夢裏又回到武漢,都是熟悉的地方,珞瑜路,寶通寺,東湖……出國前兩年,幾乎每天晚上他都會夢見武漢,所以早就習以為常。

然而這次不一樣,這次的夢裏他已經27歲,穿西裝打領帶,像是去漢大開會的學者。他走進校園裏,看見春天時梨花和櫻花都開了,粉白一片,到處是騎著自行車的學生。他在人群中找了很久,找不到李月馳。

他覺得李月馳還在學校,但是無論如何都找不到。

他在社會學院攔住背著貝斯的安蕓,問她:“李月馳呢?你們這學期不是一起上課麽?”安蕓眨眨眼,表情困惑。他在圖書館遇見田小沁,問她:“李月馳呢?你們不是一起做項目麽?”田小沁抿著嘴笑了笑,不說話。最後他在東門撞見一頭紅毛的蔣亞,他問他有沒有看見李月馳,風清日朗,蔣亞微笑著說:“李月馳殺人償命,你忘啦?”

唐蘅猛坐起來,低喝一聲:“李月馳!”

視野裏是純粹的黑暗,他發覺自己坐在一張床上,硬邦邦的,不是他教師公寓的床。

剛才是做夢麽?然而此處又是何處?唐蘅的身體哆嗦了一下,他張了張嘴,發不出聲音。

他想不起來自己在哪。記憶好像斷掉了,他只記得他博士畢業去了澳門,對,理論上他應該在澳門——但這是哪裏?熟悉的恐懼感又出現了,他想不起此刻的時間,想不起自己身在何處,他像一個茫然的點,找不到坐標。這情形已經很久沒出現過。

他正在發愣,門外忽然響起腳步聲,緊接著“咯噠”一聲,燈亮了。

他眯起眼睛,還是愣愣地,看見李月馳向自己走來。

不對。不對。他知道這不對。

他不可能見到李月馳,他見不到他——很多年了。難道此刻才是夢境?那剛才的——剛才的又是什麽?

“還難受麽?”李月馳在他身旁坐下,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不燒了。”

唐蘅抓住他的手:“這是哪?”

李月馳說:“我家。”

“不可能。”

“你燒糊塗了,”他起身端起桌上的杯子,“喝點水。”

那是一只有裂紋的白瓷杯,水是熱的。

唐蘅很慢很慢地喝完了水,緩緩環視身處的房間。豬肝色的木結構,水泥地面,幾個不明顯的洞。

窗外有淅瀝雨聲。

唐蘅說:“我在貴州。”

“對,銅仁石江縣半溪村,”李月馳低聲說,“你來出差。”

“……”

隨著那杯熱水,他的記憶總算一點一點浮上來。

“唐國木強奸了田小沁。”

李月馳垂著眼,不應聲。

“我才知道,”唐蘅喃喃道,“我竟然才知道。”

這次李月馳幹脆站了起來,平靜地說:“再睡一會吧。”

唐蘅下意識起身抓他,腳掌忽然鉆心地痛,痛到他低“嘶”一聲,才想起自己受了傷。

李月馳轉身按住他的肩膀,力氣很大,聲音也多了點不耐煩:“好好躺著。”

“你去哪?”

“打電話。”

“給誰打?”

“村長,還有你的同事,”李月馳看向窗外的夜空,“待會天亮了,他們把你接走。”

這下就什麽都顧不上了,唐蘅幾乎是撲向李月馳——以一種很狼狽的姿態。他坐在床上,擰著身子伸手攬住李月馳的腰,用上了最大的力氣。

“我不走,”唐蘅收緊手臂,一字一句地說,“我哪都不去。”

李月馳輕哂:“這是我家。”

“別趕我走。”

“憑什麽?”

“我愛你。”

李月馳笑了一下,不以為意:“哦。”

“我是認真的,”唐蘅覺得自己很多年沒有這樣惶恐過,“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再試一次,你也願意的對吧,你說了我在貴州這些天我們在一起,起碼現在——現在我還在貴州。”

“我反悔了。”

“李月馳,”唐蘅像在乞求他,“別這樣。”

“是你‘別這樣’,咱們已經結束了——六年了。”

“我們重新開始。”

“重新?”李月馳又笑了笑,忽然捏住唐蘅的後頸,他俯身,表情帶幾分狠厲,“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重新’,你懂嗎。”

他的手勁兒有些大,後頸被鉗制的感覺並不好。但唐蘅並未掙紮,他知道自己沒有危險,說不上為什麽,也許就算此刻李月馳把刀尖抵在他胸口,他也不會覺得危險。

“我做什麽,你才願意和我在一起?”

“你賤不賤?”

“賤。”

“……”

“李月馳。”他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

李月馳的喉結動了動,他盯著唐蘅,一直盯到瞳孔的深處:“你這麽想和我在一起?那你就待在這兒,不許出門,不許聯系別人。”

唐蘅似乎看見幾點光芒從他眼中一閃而過,透出歇斯底裏的瘋狂,和一些絕望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