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誰、死、了?

黃董大笑著說:“哎!沒想到,沒想到唐老師您和我們小李這麽熟啊,您說說這不是緣分是什麽!”

唐蘅只點頭,沒有笑:“確實。”

很快服務員把菜送上來,不知孫繼豪對他們說了什麽,一道道菜都很家常,酒也是易拉罐裝的青島啤酒,黃董又吆喝起來:“小李,你去給唐老師敬個酒吧,哈哈,老同學嘛!”說著自己也站起來,拉開一罐啤酒,大步走向孫繼豪,“我也給孫老師敬一杯……”

唐蘅愣了一下,說:“不用……”然而李月馳已經端著啤酒走過來,他臉上的確掛了個得體的微笑,目光卻始終波瀾不驚,那感覺既不熱情也不冷漠,只是彌漫著淡淡的疏遠。唐蘅忽然想,李月馳是這山區裏考出的高材生、飛出的金鳳凰,想必在當地名聲不小——然而他捅了人、入了獄,那麽這些年他該遭受過多少冷眼和嘲笑呢?

他腦子一熱為李月馳撐場面,也許在李月馳看來,不過一場無聊的猴戲。

直到李月馳已經行至面前了,唐蘅才想起自己手中空空如也,他抓起一罐啤酒,手指勾住易拉罐鋁環的刹那,聽見李月馳的聲音。

李月馳輕聲說:“唐老師,別喝了。”幾分鐘前還是“學弟”吧?

唐蘅說:“啤酒不礙事。”

李月馳不接他的話,竟然直接把手中的易拉罐和唐蘅那罐未開封的碰了一下,鋁皮和鋁皮輕撞,發出低而悶的聲響。

然後李月馳用所有人都能聽見的音量說:“我喝我的,學弟隨意。”說罷仰頭灌下幾口啤酒,轉身走了。

直到飯局結束,唐蘅滴酒未沾。

除他之外的幾個人推杯換盞喝得熱鬧,一行人走出飯店時孫繼豪已經微醺,黃董更是喝得舌頭都大了,唐蘅朝李月馳瞥去幾眼,見他神色如常,下一秒李月馳就坦蕩地望回來,黝黑瞳仁像深不見底的湖泊,唐蘅覺得自己的目光是石子,擲進去了,聽不見任何回響。

“孫老師,唐老師,接你們的車已經到了……”黃董打了個酒嗝,“路太窄開不進來,你們跟我走哈。”

於是幾人假惺惺地告別一番,唐蘅和黃董握手,和鄭主任握手,和朱秘書握手,和小莫握手,最後走到李月馳面前,李月馳逆著路燈的光,雙臂下垂,唐蘅眯起眼,看見那亮白色的燈光像淚痕一樣,順著他手臂的線條一寸一寸流淌,最後在他的指尖凝結成一滴——“李月馳!”背後傳來一道清亮的女聲。

唐蘅轉身,見一個長發姑娘騎著電動車向他們駛來,正是昨晚李月馳騎的那一輛。離得近了,她下車,推著車走過來。

“啊,您是……”女孩沖唐蘅笑了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他的學弟。”

“這是領導。”

唐蘅和李月馳對視,這一次總算在他眼中看見幾分尷尬。夜風吹過來,四月初的高原很涼爽。

“呃,領導……您好,您好啊。”她還是聽了李月馳的話,有些誠惶誠恐的樣子,連忙把被風吹亂的頭發挽到耳後。

唐蘅只能微笑著說:“你好。”

她的五官很小巧,說不上美艷,但是精致。穿得也簡單,一件粉色格子外套,牛仔褲,白色帆布鞋。

她讓唐蘅想起那些在教室門口等男朋友下課的女孩子。

“師弟,走吧?”孫繼豪說,“齊經理發短信了,他們的車在前面等著。”

“哦,好。”唐蘅應著,便轉身走向孫繼豪,坐到車上才想起自己沒有和李月馳告別。

回到酒店,徐主任主持了布置工作的短會,明天他們將去附近的村子裏走訪,徐主任抿一口茶,食指在 桌面上點一點:“明天早上大家都要吃飽啊!多吃點!說是附近,開車過去就要兩個小時,可不像今天這麽輕松了……還有,最後再說一遍,同學們,無論你看見什麽聽見什麽,不許發朋友圈!更不許發外網!”

孫繼豪輕聲對唐蘅說:“咱們的學生,哪知道那些村裏能有多窮……就怕他們亂發,咱們這是有保密條例的呀。”

唐蘅點點頭表示懂了,心裏想,其實自己也沒去過貧困村。認識李月馳之前他對“貧困”沒有具體的概念,只知道這偌大的國度裏有人吃不飽飯,有人冬天買不起棉衣,認識李月馳之後他對“貧困”有了幾分具體了解,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那些記憶變得不甚清晰,於是“貧困”又只是一個社會學的概念了。

回到房間時已是十點過,微信裏積攢了一串新消息,唐蘅迅速劃過,直到看見那個深藍色頭像。李月馳安靜地躺在他的列表裏,像一個面目模糊誤入者。

唐蘅點進他的朋友圈。不是僅三天可見。唐蘅發現自己竟然沒出息地松了口氣,同時感到幾分僥幸。他一條一條點開來看,一個字一個字默念,李月馳平均每月發四五條動態,內容如出一轍:石江特產牛肉幹到貨(原味、麻辣味),可零買可批發,物美價廉,量大優惠,詳情微信咨詢……一直翻到底,去年十月,全部都是牛肉幹。唐蘅對著屏幕愣怔片刻,然後返回聊天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