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鄭宓總覺此生辛苦, 唯一可使她寬慰的只有明蘇,只有想起她時才是甜的,除她之外, 家仇也好, 那些在教坊中遭的罪, 在逃亡時受的苦,還有萬箭穿心的痛都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但其實明蘇並不比她輕松,她還懷著愧疚, 懷著對自己無能為力的痛恨,這些年看著恣睢癲狂, 其實恐怕連個好覺都不曾睡過, 所作所為只怕還懷著贖罪的心思。

明蘇眼底濕潤, 她不敢看鄭宓,匆忙地低下頭。

“放下吧。”鄭宓說道。

明蘇擡頭, 便撞入鄭宓深深的目光中:“你昨夜不是還高興與我之間再無旁人?我也高興, 都過去了, 往後不再囿於過往,也不必再有背負,只有你我,這樣不好嗎?”

她也讓她放下,明蘇想到夢裏李槐說的那些話。

轎輿停下了,雲桑在窗邊稟道:“娘娘、陛下,上華宮到了。”

明蘇正不願再說這些, 聞言, 逃似地直起身,外頭聽到裏邊的動靜,適時開了轎門。明蘇先出了轎, 回身擡手,攙著鄭宓下轎。

今日上華宮熱鬧得很,她們到時,宮門外已有許多大臣也到了,見了這二人,自不敢先於她們入宮,紛紛候在宮門兩側,朝著這邊望過來。

皇帝攙太後的動作極自然,扶著她,待她站穩了,方松手,並肩走了過來。

大臣們紛紛低首,作揖見禮,鄭宓道了聲免禮,足下卻不停,與明蘇走入宮門。

那些大臣列為兩隊,緊隨其後。

昨日事發突然,大臣們來得匆忙,且明蘇也有些事要布置,到的也只幾位重臣罷了,到今日則是滿京五品以上的大臣都到了。

京外的那些宗室藩王正入京來賀新君登基,賀完後都還沒來得及走,便遇上了此事,正好留下服喪,倒免了朝廷再派一次報訊的使者。

大殿內外密密麻麻地跪了一地,滿目皆白。

明蘇與鄭宓到後,眾人又起身拜見二人。

鄭宓道了免禮,明蘇卻有些心不在焉,她的目光透過滿殿的白與身著喪服的眾人,落到最裏頭的那具天子方能使用的棺槨上。

放下。

這二字又一次在明蘇心中響起,她有些出神,想的是過往種種,還有站在她身邊的鄭宓,想的是鄭宓說的那句不囿於過往,不必再有背負。

殿上的大臣、宗親見陛下入殿後便未開口,也不敢擅自出聲,都低了頭靜默地站著。

一時間倒真有些舉喪的哀戚了。

“陛下……”鄭宓拉了一下明蘇的衣袖。

明蘇這才回過神,環顧了一圈,沒看到明申,她修長的雙眉一皺,問左右道:“明申呢?還不來?”

站在最前頭的禮部尚書忙出列回道:“回陛下,九殿下早來了,只是殿下年歲尚小,離不得母妃,故而隨太妃娘娘一同,在女眷的那座殿裏。”

明蘇聞言,便沒再說什麽,上前一步,站在牌位前。

一旁侍奉香燭的內侍立即點了三支香奉上,明蘇恭恭敬敬地稟香行過禮,而後站在一邊,等鄭宓行過禮,方與她一同出去。

他們一走,殿內的大臣雖守著跪靈的規矩不敢交頭接耳,可心思卻活了。

怎麽陛下偏偏盯著九殿下?

太上皇,哦,如今該稱先帝了,先帝諸子中,入罪流配的不必說,成年皇子裏幾乎沒有與陛下交好的。

倒是九殿下因尚且年幼的緣故,雖無建樹,但也未曾得罪過人。

好似一張清清白白的紙,指不定過上幾年,等他大些,陛下便要委以重任了。

尤其宗室,先帝刻薄寡恩,這些年下來寧可用外臣,也不願用親眷,對宗室打壓得厲害。

近支倒還好,到底爵位在,勉強維持著體面,稍遠些的便過得艱難,有幾位郡公竟過得比五品京官都不如。

眼下見陛下關心九殿下,心裏難免一熱,想著這位總要比躺在棺槨裏那位好一些吧,即便不著力提拔,也總不會再處處打壓了吧?

人心浮動著,直至中午,一小內侍小跑著來吩咐可進午膳了,眾臣擡頭起身,看到上頭排位上鎏金肅穆的大行皇帝四字,突然意識到,這回是真的新朝新氣象了。

他們在想什麽,明蘇不知道,她在偏殿裏坐著,邊上是淑太妃。

她們母女說話,宮人都遣去了殿外。

“母妃不願來就不必來,如今也沒人敢說什麽。”明蘇淡淡地道。

“面上的規矩還是要守的。”淑太妃倒是平和許多。

明蘇便沒再勸,雲桑捧了個食盒進來,打開是盅參湯,還是熱的。

“娘娘命婢子燉了湯來,陛下喝一些好提提神。”雲桑笑著說道。

雲桑是太後的心腹宮人,平日裏做的是輔佐太後教化宮闈的大事,哪會去廚下親自燉湯。

也就是今日太後抽不出空來,叫旁人又不放心,才遣了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