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除夕過後, 便是初一。

初一一早,帝後便率文武百官與宗室皇親前往宗廟祭拜天地與歷代先皇。

這已是皇帝登基的第三十八個年頭,他自覺江山穩固, 天下也安泰, 秉著香束立於先帝牌位之前時, 甚是自得。

鄭宓身著朝服,立於他身旁,也望著先帝牌位, 想著先帝與祖父相識二十五載,君臣相得, 信任有加, 以致托付江山, 托付少帝,不知先帝若有靈, 看到如今這境況會是何滋味。

晚間宮中大宴群臣, 皇帝於升平殿宴請文武百官, 皇後則於凝和殿宴請內外命婦。

今日到宴之人,較之除夕家宴多上數倍。

凝和殿中坐滿了命婦, 殿外廊上亦擺了食案,每隔一步,便有宮燈,將大殿內外照得有如白晝。

這時節,天大寒, 夜間更是不時有寒風呼嘯, 廊下用宴的命婦不免受凍,菜肴雖美,不多時便涼透了, 品嘗起來,無滋無味。

可這許多命婦卻無一人有不滿之色,皆是笑吟吟的,嘗起酒菜,亦如品佳肴。

每年初一,能入宮飲宴的,不是三品以上的大員或是與皇家往來密切的宗親勛貴,便是正得皇帝青眼,即將升遷前途無量的大臣。

能在宴上有一席之地,便是榮寵,大臣也好,命婦也罷,縱是受盡北風吹,也只有歡欣高興的。

殿內自無外頭的寒風蕭瑟,暖爐將殿中的寒意驅得幹幹凈凈,絲竹聲悠揚悅耳,往來的宮人皆是面帶笑意。

鄭宓坐在上首,下首左右第一位坐的分別是賢、德二妃,再往下便是其余妃位與公主,各家命婦則坐得靠裏些。

明蘇自開宴便有一遭沒一遭地飲酒,她食案上的酒是鄭宓特命人備下的青梅酒,果味濃而酒味淡,縱是將整壺都飲盡了,也不會醉。

她狀似無聊,妃子與命婦也怕她,不敢輕易搭話。

唯有坐在她身邊的祁國公主,與她道:“信國今日是怎麽了?光是飲酒不說話?”

說著湊上去嗅了嗅她杯中的酒,而後便笑,“原來是青梅酒,沒什麽酒味的。難怪呢,我記得你是不飲酒的。”

明蘇偏頭看她,一雙漆黑的眼眸,在燈下波光粼粼,眼角幾分頹意,唇邊還帶著笑意,看得祁國公主都有些晃了神,想著信國這模樣可真是好看,她又問:“你今日怎地往後宮來了?”

她與明蘇年少時沒什麽往來,但前兩年她嫁入楚家後,倒與明蘇有了幾分親近,說了幾回話後,覺得這皇妹哪裏便如旁人口中的霸道張揚,反倒與她走得近了。

“前頭宴的大臣,飲起酒來,沒完沒了。”明蘇道。

祁國公主也以為然:“可不是,滿滿的酒氣,難聞得緊。”

明蘇便笑,她沒什麽說話的興致,偏偏祁國姐姐卻是活潑的性子,她為人很好,每逢年節總想著她,往她府上送自家做的吃食,將她當親眷來走動。

明蘇是很念舊的性子,旁人待她好,她縱使不習慣,也總會心軟幾分,如眼下她只想飲幾杯酒,等宴散,但祁國公主與她說話,她也會認真聽著。

祁國公主想到什麽,又道:“除夕宴上大皇兄犯糊塗,今日起來,滿京師都知道了,到處都在說皇兄行事荒唐,竟將這般上不得台面的事,搬到父皇跟前。”

她提起昨日宴上之事,明蘇倒起了些興致,笑問:“那皇姐怎麽看?”

“我也是這樣想的,幸好父皇英明,未曾聽進去。否則,那丹藥服下去,豈不是要糟壞了身子。”祁國公主道。

明蘇笑意更深,望著她道:“皇姐為何認定丹藥服下,便會傷身?”

“這是三歲孩童都知的道理,世上哪有長生之術,古來服用丹藥的皇帝又有哪一個未曾出事?”祁國公主道。

她說的是世人皆知的事,明蘇卻聽得莞爾,像是聽了什麽極好笑的話一般,點點頭:“皇姐說得是,我也這樣想,大皇兄著實胡鬧了些。”

祁國公主與她說了會兒,一旁有人上前攀談,她需應酬著,便轉身去了。

明蘇卻心情極好,重給自己斟了杯酒,她將酒盞端起,余光瞥見上首,皇後正看著她。

皇後身周圍著好幾人,她們背對著明蘇,明蘇瞧不見她們臉上是何神色,只看到皇後的目光從人縫中穿出,落在她身上,那目光中有焦慮,有關切。

明蘇與她對視了一瞬,擡了擡手中的酒盞。

皇後面無表情地將目光轉開了,又與旁人說笑。

待宴散後,明蘇並未出宮,先是陪著淑妃回了宮,而後遣退了身邊的侍從,獨自去了仁明殿。

皇後早料到她會來,命雲桑在門口等著她,替她開了門。

明蘇走過仁明殿殿前長長的庭院,繞到後殿,便見皇後站在檐下等著她。

明蘇走過去,站在階下與她對視,皇後就著一旁昏黃的宮燈看了她一會兒,方嘆息般道:“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