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伏屍悸心寒(下)

大廳正中,一張巨大的圓桌上擺滿了菜肴,佳釀余香,也隱約可辨。但更多的,卻只是惡臭與血腥。

圓桌四下,橫七豎八地倒伏了許多屍體。有壯年的漢子,也有白發蒼蒼的老婦,或頭顱滾落,或四肢盡折,甚至有幾個上半截伏在桌邊,下半截卻掛到洞頂之上。遍地鮮血漓淋,凝成厚厚的淤褐色。

圓桌邊尚有一個小小的搖藍,一名面目皎好的婦人死死伏在上面。但連人帶搖藍,都被炙得成了兩半,半面臉朝天,神色不解,夾著對身下嬰兒的牽掛。另半個身子斜斜飛在水邊,殘缺的手臂裏,猶死死護住已被炸碎了的孩子。

“哇”地一聲,小玉幹嘔了起來,三聖母臉色青白,身子不住發抖,若不是沉香扶得快,已摔坐在地上。楊戩卻只盯了這一廳的屍體出神,神色越來越怪異。

山神小心地道:“上仙,這一洞妖物計一百七十四人,除了首惡鶴道人和其子被行七的黑袍妖救走外,余下一百七十一人,恐均已盡數伏法,你老人家……”

“一百七十一人?”楊戩的拳,在袖中驀地握緊了。他的目光始終落在那對母子身上。母親道行深厚,死後猶維持了人形。嬰兒卻是毛茸茸的小金絲猴兒,稚嫩的小手,環在母親的頸間,齊肘斷了去。但半邊殘口,仍伏在母親懷裏,似在覓著乳汗……

山神湊過來,又在恭維著寶蓮燈的威力無窮。三聖母掩上了耳,只覺他句句都帶著諷剌之意。當時的事記得清楚,是百花抱怨說公文沒有回音,自己不忿好友被欺,又惱哥哥辦事拖拉,便自告奮勇地要代瑤草仙子討個公道。

瑤草那丫頭膽子小,說到要去九靈洞,嚇白了臉,怎麽也不敢。是自己硬拉了她同往。想不到妖物膽大妄為之至,只顧吃喝,說今日是小侄兒的滿月之喜,萬事且待吃完了喜酒再說。

又爭了幾句,那個為首的鶴妖反唇相譏,說自己與百花姐姐仗勢欺人,橫行不法。自己一怒之下,寶蓮燈飛上空中,九靈洞中,頓時屍橫遍地。

記得那時也嚇了一跳,沒想到這些妖怪全沒設防。忙亂中和百花瑤草匆匆離去,洞裏慘狀,她今天也是第一次看得清楚。一百七十一人……不由自主地,她耳邊響起了墜入水鏡時,設局的鶴道人迸出的那一聲淒絕痛哭:

“天見可憐,天見可憐!九靈洞的血海深仇,今日終償宿願!”

“不,不是!我沒做錯,是他們欺負瑤草小妹在先,百花姐姐和我那麽要好,我幫她有什麽錯?是二哥……,是二哥自大成狂,認定自己天下無敵。否則,九靈山的妖物就不會有漏網之魚,我們今天,就不會受這無妄之災!”

三聖母不敢看地上的淤血殘肢,在心裏為自己分辯著。雖然理由蒼白無力,但卻拼命強迫著自己,按這個思路想下去。

“就算過份了又怎麽樣呢?這些妖物怎麽說也有取死之道。可二哥,不久之後,你不也會做出更過份的事麽!才上天時,我多希望你只是為了救回母親……”

她胡亂地想著,讓心思沉浸入這些雜亂裏,好不去注意四周的一切,事實上,她成功了,華山下的自憐自哀又一次充溢了她的身心。

“那樣的話,我就能找回以前的二哥。可權勢會蒙敝一個人起碼的心智,司法天神的風光,讓你忘了最初的目的。九靈洞,就發生在被壓入華山下的三年之前啊……幾千年的兄妹之情,三年之後,你就會為了你的地位,毀滅得點滴不存!”

洞裏,楊戩冷冷地令山神清點屍體,山神哆嗦卻不敢馬虎的報數聲回蕩在空曠死寂的大廳裏,“一,二,三……十九,二十……一百零七,一百零八……”襯著殘肢黑血的慘狀,宛如地獄。

楊戩的拳頭越握越緊,幾乎要剜開自己掌心的血肉。多年來所作的違心之舉,一一從他的心頭掠過。作惡……他已經習慣了作惡了。可三妹,她怎麽能呢?一百多條性命,縱然是妖物,也全然無辜。她的手上,又怎麽能沾染這麽多的血腥?

“丫頭,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麽?作惡的代價,沉重得連二哥都覺得無以背負,無以償還,你……你將來又如何來彌補?如何來說服你自己解脫?”

斷肢在眼前擴大,恍惚中,幻出楊蓮後悔悲怨的神色。楊戩一個激零,華山,得盡快趕去華山。先看看三妹怎麽樣了,再想辦法了結九靈洞的這一場大錯。

兩山距離不遠,一柱香的工夫便到。楊戩頓住雲頭,臉色陰晴不定,他自己也不知道,見了妹妹後,會作何反應。猶豫著向下望去,卻是吃了一驚。

聖母廟位於華山北峰,山水清秀,古木叢生。但此時,陰蔥的古木折斷得橫七豎八。山石崩塌,生如經歷了一場巨震也似。楊戩急開神目,見峰頂法力流轉,大異平常,催動雲頭匆匆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