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歸期(第3/4頁)

那是天譴啊……

山寺的鐘敲了第三下,這在漫長的世間不過是一個須臾。

須臾間,天翻地覆。

松雲山上烹著的那壺茶,他們喝不到了。

***

彼時,鐘思在百裏之外牽馬入城關。

那是歲終之月,到處都在祭祀百神。城裏撤了宵禁,臘市剛擺便紅火熱鬧,燈籠長長一串,掛了滿城。祭神的面具懸在高杆上,跟塵不到下山所戴的有三分相似。

收到蔔寧傳書的時候,他正停在某塊攤前挑揀著稀奇玩意,那罐石料特別的棋子就是要捎給蔔寧的。

但他展開金紋紙箋的時候,棋子卻翻了滿攤。

他把牽馬繩拍在攤販胸口,匆匆丟下一句“送你了”,便轉步去了城墻背處,連城都來不及出就開了一道陣門,直通塵不到所在的地方。

他在那端落了地,便再說不出話。

他不足5歲上了松雲山,及冠之年下山,進過的籠送過的人遍數不清。直到那天看見師父他才知道,原來世間塵緣那麽多……

多到聚集在一起居然望不到邊,多到能把千傾山林變成魍魎煉獄,把仙客拉進穢土,從人人敬重到避如蛇蠍,好像只是一瞬間。

多到……他覺得自己十多年來好像什麽也沒學下來。否則怎麽會掏盡所有,也沒能讓師父身上的塵緣消減分毫。

通傳的信箋再飛不出山,符紙還沒成形就在黑霧裏皺縮成灰,落進早已枯焦的荒草裏。還有蔔寧的陣石被碾成細末,夾在風裏。

他什麽也顧不上。

不知道誰來了誰走了,誰還沒能收到消息,誰又加進了陣局。他只近乎機械地試著自己所知的所有方法,然後在泥沙塵土和粘稠的濕霧裏回了一下頭。

他對著誰說了句什麽,似乎還苦笑了一聲,乍看上去一如往常。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說了什麽。

只在許久之後,聽見了身後蔔寧沙啞的回答。

蔔寧說:“……師父教過我一種陣。”

那句話其實很輕,輕到蔔寧可能根本不想說出來,但鐘思聽見了。哪怕那天發生的所有都像夢一樣模糊不清了,他都記得那句話。

他盯著蔔寧毫無血色的臉:“哪日教的,什麽陣。”

蔔寧答道:“下山前……封印陣。”

那是塵不到教會他的最後一樣東西,跟以往教的任何一個陣局都不同。那個陣陣眼就落在死門,幾乎不留余地。

蔔寧當時說:“師父,這陣太兇,怕是平生都用不上。”

塵不到回說:“那倒是件好事。”

但他良久後又看向蔔寧補了一句:“不是從小就愛留些後著麽,就當這是我送你的一個。”

“師父不怕我用錯了時候麽?”

“你天賦靈竅,一點便通。該用的時候,會知道的。”

師父沒說錯,該用的時候,他真的知道。

但他寧願不通靈竅、不知道。

那個刹那他甚至想,當初臨下山前塵不到忽然決定教他這個陣,是不是早已料見到了什麽……

曾經鐘思就常蹲在練功台前的高石上,吊兒郎當地搖著食指說:“都說師父陣法、符咒、傀術樣樣精通,皆修到了頂,唯有卦術平平。但我總覺得不然——”

他總說師父說不定比某些書呆子師兄天賦還高,早早料見過太多東西,諸事盡在股掌中,又或者懶得盤算,畢竟諸法無常,生死由天。

鐘思自己就是後者,他嘴邊掛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水走船行,且行且看,不強留”。

但那一天,他聽見“封印”兩字,卻說了“不”。

後人都說老祖鐘思情淺少執,一生灑脫。卻沒人知道,他在那一天說過多少次“不”。

也沒人知道,那個萬事都是撇嘴一笑的人,最終不得不在封印大陣上拍下第一張符紙時,眼睛有多紅。

他和莊冶其實本不會耗盡靈神,因為直到最後一刻,塵不到都盡一切可能壓著所有能壓的,霜鋒劍刃皆強拗向內。

他們之所以受了重創,是因為在封印末端,意念模糊不清的時候。他們下意識將鎮壓轉成了的回護,跟著承了幾分封印大陣的效力。

可能是霧太深濃、血海蜿蜒,他們總記得那天陰風暴雨,愁雲慘淡,整個世間都是灰黑色的。

其實不是。

塵不到識海模糊前的最後一刻,擡眸朝天上望過一眼,就像曾經在松雲山頂倚門望過的無數眼一樣。

那天月如彎鉤、繁星滿穹,是個少有的晴夜。

他很少會記日子,但他記得那天是臘月初一。

凡間萬戶開始掛燈祭神的時候,最是熱鬧。不過他會記得那天不是因為這些,而是因為二十多年前的臘月初一,他在一片屍山血海裏領回來一個人。

那人在很多年後的某一天對他說:“山下的人常提生辰,那天有人問我,我說我生在臘月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