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枯榮(第2/4頁)

滑到某一點時,整個幻境震動了一下。

***

幻境越來越多,層層疊疊。高山之外還連著山,莽原之外還是莽原。四野驟然變得荒蕪曠寂起來。

謝問就孑然一身,站在那片荒蕪之間。

他手指上纏著雪白的棉線,牽牽掛掛地蜿蜒出去,系著另一個人。

心魔裏的那些身影自始至終環繞在四周,或遠或近,有些在跟他說話,有些少見地在笑。

他其實很清醒,知道那些是假的。

所以他只是聽著,從不應聲。

聽著那個人沒大沒小,一句“師父”也沒有,總是直呼他的名字,塵不到、塵不到、塵不到……

還有謝問。

謝問是他少時的名字,那已經是太久以前了,久到一度連他自己都記不清了。還是有一回下山辦事,明明有人煙稀少的山道,他卻破例摘了面具走了一回城間官道,不知是有緣還是巧合,碰到了聞時。

那時候聞時常在各處,已經很少回松雲山了。

師徒這樣在俗世裏偶遇的情境,實在少之又少。所以他們同行了半月有余,沿途解了大大小小的籠,偶爾在城鎮間找些地方落腳。

那次老毛沒跟著,倒是大召小召鬧著要下山溜達溜達。那倆丫頭對每一處地方都充滿了好奇,並不總是跟著他們,只在日暮時分會仿著山下人,升起炊煙灶火來,烹煮些東西等他們進門。

那天傍晚,山野飛霞,炊煙裊裊。滿城皆是人間煙火氣。

他們從一處街巷穿過時,聽見有婦人扶著窗欞叫喊了幾句,三兩個小孩便“哎”地一聲,從他們面前追打而過。

聞時朝後讓了一步,看著他們跑遠,忽然問他說:“你本名是什麽?”

這話其實有些冒失,尋常徒弟可不會問師父以前叫什麽名字,畢竟那是他過往的私心俗事。

他其實知道聞時為什麽常有回避,明明想回松雲山,卻總是從山下匆匆而過,孤身沒入塵世裏。

他常在山上看著,看見很多回。

那天他本不該多提什麽,但可能是人間煙火迷了眼,他回想了許久,告訴聞時說,他本名叫謝問,少年時候住在錢塘,錦衣玉食慣了所以四體不勤五谷不分,擱在當下說不定能稱一句“紈絝”。

不過即便到最後,聞時也沒叫過他這個俗世的名字。

依然喊他塵不到、塵不到、塵不到……

這次重返人世,他本不打算去找什麽人。畢竟當初他在封印大陣裏,在五感全失靈神俱散的那一刻,是看著那抹幹幹凈凈的靈相從陣裏出去的。

他這一生除了弱冠之齡無意間的一兩次,從來不去蔔算些什麽,人間這麽大,不問生死來去自由。

唯一一次破例,就是在彌留的那一瞬。

有人刀鋒向內又太過執拗,他實在不放心。所以他在陷於沉寂前望了一眼,望到千年之後有那人的蹤跡。

他想,應該是好好入了輪回。

輪回之後自有命數,他不能久留,便無意驚擾,本來是真的不打算去找的。可臨到走前,還是想去看一眼。

這一看,差點再也走不了。

……

但終究還是要走的,這個結果千年之前就已經定下了。時間只有這麽多,徒增一些不必要的回憶實在害人不淺。

該做的事做完了,聞時散落世間的靈相也都找來了。洗靈陣幫他把清心湖裏的東西全都納入體內,也包含那點遺失的靈相。

他只要從瀚海般的塵緣裏理出聞時的那一塊,渡過去,就算一場了結。

往後,就再見不到了。

納進了萬傾黑霧,靈神越來越弱,這具身體也越來越撐不住。謝問手腕間的細繩驀地斷了,珠串滾落一地。

他身上流轉的梵文也開始震顫不息,從心口處淌出幾滴血來。

傀的要害就在這裏,一旦受損,就會開始枯化。

金翅大鵬鳴叫了一聲,身體流出火來,從羽翅邊緣往裏蔓延,火掃過的地方皺縮起來,像枯敗的朽木。

謝問也在承受這個過程,從左手指尖開始,一路蔓延到手臂和肩膀……

只是白衣紅袍寬大及地,幫他遮擋了一些。

但他就像無知無覺一般,依然闔著眸子,從浩如煙海的塵緣裏,翻找著聞時的那一塊。

即便在這種時候,即便半身枯萎、唇間滿是血味,他依然是站著的,他甚至不忘給自己套了一重障眼的幻境,把其他所有人阻隔在外,免得他們看見這些,再被嚇到。

他就像一株煢煢孑立的樹,從華蓋如雲到形銷骨立。

枯朽的痕跡已經快到脖頸。

謝問終於翻找到了黑霧中掩藏的靈相,卻發現跟他想象的不同……

他放出去的傀在世間轉了多日,有聞時靈相痕跡的地方總共只有兩處,一處在三米店,一處就在這裏。

三米店那裏是碎片,這裏怎麽也該是靈相的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