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回腸(第3/15頁)

麻刁利不好反駁,就悻悻地讓出路來給我們走了。

回到這屋裏,二少爺並不要洗澡,仍舊說乏了,明日起來再洗,只要水和毛巾洗漱一遍,就脫衣上床睡了,我也就在外隔間簾子裏的榻上睡下,然而甫一躺下,才知道身上的骨頭有多酸疼,身下即使墊了一床上好的褥子,也不頂事,我又不敢動,迷迷糊糊挨到後半夜,大約寅時左右,按醫家說的,經絡大約流經到肺,就開始緊一下慢一聲地咳嗽起來,鼻子裏呼氣吸氣都有點堵得慌,微微地疼,還漸漸覺得寒冷,上下牙“咯咯”打架,我把被子從頭裹到腳並且蜷成一團,卻還是冷得心裏很難過,想下床去把炭爐子點燃取暖,手腳卻縮得像日間在水裏掙紮那般情景,有力也使不出來。

恍惚間,不知是小武還是二少爺湊近床前問我:“要被子麽?”

我含糊點點頭有氣無力地:“被子在那邊櫥裏第二格,菱花格子的……”

被子拿來了,我閉著眼把全身裹得更嚴實些,可沒多久,不知怎麽從頭到腳又燥熱起來,鼻孔裏氣息燒火似的,睜開眼前,全是一撮一撮目眩的白花,只有根底裏一點意識到窗戶外透進點光亮了,快該卯末了吧?天就要明了,不能貪睡……口渴得要冒煙了,可就是沒有力氣爬起來去倒水,卻不知不覺,鼻子裏聞到一股藥味,又過了一會兒,就聽得耳邊有人說話:“這時我平日喝的小柴胡湯,一時找不到桂枝……你先喝一劑試試?”

我朦朦朧朧地被人扳著爬起半個身子,碗遞到嘴邊卻燙了嘴唇,灑了一脖子都是,但我已經沒了力氣,倒下來繼續昏昏睡去。

“……小月?小月?”我恍惚聽得有人叫,聲音走得近了,強撐著拉起眼皮,一襲灰色女尼的身影,該是玉葉:“小月,我今日必得回去了,出來一遭這麽久,看見師父恐怕還有一番責怪,只是你這一下子病倒,叫人放心不下,不管白晝夜晚,可都得捂著不叫風吹,這病才好得快……柴胡湯裏我減了人參,加了幹姜、瓜萎實和瓜萎根,能解胸中煩渴,只是不知道這症辨得對不對……日後,小琥竟還得托付小月你照看了……”

話語斷斷續續,我聽得雲裏霧裏,猶在夢中,有時看見她嘴動,卻聽不清說的什麽,終於見她起身要走了,背過身去,窗外的陽光金黃柔和,將她衣袍上那比頭發絲還細的灰塵都照得發光地飛,我心裏油然覺得不詳起來,待要叫住她,就是張不開嘴巴、動不得手指,眼睜睜看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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額頭裏還是疼得“嗡嗡”響,汗把整個身體都泡在粘稠裏完全軟了沒有知覺,只是眼睛上涼涼的,倒有些清楚,只是一片黑暗,這才漸漸意識到原來臉上敷著涼水帕子,韓奶奶的腳步在簾子外走過:“昨兒莊子上新送來的幾筐新鮮瓜菜,今天就說找不見了,那等下流沒臉沒皮的貨色,敢紅口白牙說瞎話,非逼得大少爺把角門上夜的小廝給打罵一頓攆去送官,誰不知他們幾個跟衙門的官差混得熟,怕不是搬去人家裏做交情了……咳!做這損人利己的事,也不曉得積陰德,大少爺怎麽就越發糊塗了?家裏總丟東西,攆出一個兩個,最後只剩下他們那潑皮無賴,卻不知是他們自己幹的,還有王法麽?……”

韓奶奶這樣發牢騷,也不是一日兩日,但聽說昨晚有幾筐新鮮瓜菜,才慢慢憶起昨晚我和玉葉在廚房做宵夜的情景,連忙掙紮起身:“韓奶奶……”一起身,耳朵裏就敲金打銀地響,眼望出那邊屋外,夕陽西下的光斜斜地爬在檐下一小片,竟是快到掌燈時節。我嚇得光著腳就踩下地,掀開簾子,韓奶奶猛一看見我,就皺著眉頭走過來:“你起來做什麽?燒得都說胡話的火人兒似的!才好一點,別撞見風,還得再倒一遍!”一邊數落我一邊就走來把我按回床上,我一手捧著頭四下張望:“二少爺呢?”

說時二少爺就從裏屋書房出來,手裏還拿一支蘸滿墨的毛筆,仔細看看我的模樣:“可清醒些了?多得玉香拿勺灌了你幾碗藥才走的,把汗出來就能好過些。”

玉香,說的就是玉葉,她沒出家前在嚴家用的名,所以嚴家人還改不了口,仍按這叫她,我記得夢裏聽玉葉說話的情景:“她回去了?多早晚走的?”

“沒吃中飯就走啦,你快先躺下!”韓奶奶強摁我睡下去,這時唐媽拎著食盒一邊邁過門檻一邊嚷嚷:“不得了、不得了!”

“什麽事大驚小怪的?”韓奶奶正沒好氣。

“澄衣庵的惠贈老師姑來啦!來找徒弟呢!”唐媽生怕被人聽見似的,拿手半捂著嘴說。

“玉香不是中午就走了?”韓奶奶頓時覺得不對:“專給她雇的車子去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