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九章 野花

懷柔圍場以風景旖旎著稱於北莽南朝,向來是春秋遺民的避暑首選之地,甲乙兩字豪閥無不以在此擁有一方草原作為家族底蘊的彰顯,例如原本沒有資格在此占據一席之地的南朝王家,今年開春就在這裏獲得一塊水草豐美的“藩地”,不管是跟甲字大族攀上姻親關系也好,還是那個百歲老人的曾孫子當上冬捺缽,這個曾經在中原被譽為十世翰林的王家,終究是展現出蒸蒸日上的不俗氣象了。隨著入夏,近期懷柔圍場出現越來越多的高頭大馬和錦衣華服,所以當一支三十人騎隊出現在圍場邊緣地帶的時候,並沒有引起多少漣漪,一些揚鞭策馬的南朝膏粱子弟對此多是相視而過,騎隊護送的那駕馬車在青草依依的地面上,軋出兩條漫長的車輪痕跡,原本寬敞車廂坐著三個人便顯得有些擁擠了,都歸功於那個正值青壯歲數的胖子,坐在那裏就像一座小山,正在閉目養神,膝蓋上擱放有一柄北莽邊軍制式戰刀。

另外一男一女容貌有幾分相似,應該是姐弟,相比滿身粗糲氣的年輕漢子,女子要多出幾分雍容華貴的氣態,她的姿色並不算如何出眾,但身材極好,簡簡單單坐在那裏,曲線玲瓏,就像一朵綻放的豐腴牡丹,此時女子正在訓斥那個多次對她避而不見的弟弟,後者畏畏縮縮,時不時向那個壯碩胖子投去求救的眼神,女子最受不得弟弟這般沒有主見的窩囊模樣,滿胸怒火更是高漲,沉甸甸的胸脯顫抖不止,竟是直接一巴掌摔在弟弟的臉上,聲響清脆,如今已是北莽軍中實權將領的弟弟依舊不敢有絲毫還嘴的跡象,耷拉著那顆腦袋,既委屈又忐忑,聽到那記耳光後,胖子終於忍不住開口道:“大媳婦,差不多就可以了,耶律洪才既然沒死在葫蘆口,以後就更不會死在北涼那邊了。”

胖子安安靜靜修煉閉口禪還好,這句話一說出口,女子立即遷怒道:“董卓!你還好意思替他求情?!如果不是你執意要他領著董家私軍去葫蘆口救援楊元贊,我弟弟會身陷險境?我這些年幫你在北庭跑腿,幫你在各大持節令和大將軍那裏說盡好話,就是為了讓你讓我弟弟跑去送死?!你有本事怎麽不親自領著董家騎軍去攔截那兩支北涼重騎軍?”

正是北莽南院大王的董卓雙手按住戰刀,皺眉不語。

這個胖子不說話,胡攪蠻纏的女子不知為何,立即就有些心虛了,那份天潢貴胄的囂張氣焰頓時煙消雲散,轉過頭不敢正視自己男人。

耶律洪才悻悻然道:“姐,姐夫,你們怎麽為我吵起架來了,這多不值當啊,姐,要不你還是揍我吧,上次的事情真不怪姐夫,姐夫早就說過見機不妙就別管葫蘆口的東線大軍,是我熱血上頭,才領著姐夫的騎軍沖入葫蘆口,還害得姐夫死了好幾千人馬。”

女子冷哼一聲,狠狠瞪著耶律洪才,滿臉怒其不爭,“你要是戰死在幽州葫蘆口,難道讓咱們爹再去生一個寶貝兒子?到時候爹當真不會對你姐夫心生怨恨?你姐夫本來就在南朝沒有站穩腳跟,戰事不利之後,現在不光光是太子蠢蠢欲動,暗中拉攏黃宋濮為首的南朝文武,尤其是那幫養不熟的遺民紛紛依附,如今就連耶律東床都回到了王庭,在草原權貴圈子裏陰陽怪氣,不斷對你姐夫落井下石!如果你也死了,你姐夫能好到哪裏去?!”

董胖子翻了個白眼。

耶律洪才忍住笑,擡頭嬉皮笑臉道:“姐,說來說去,你還是向著姐夫的,那些春秋遺民的確是比咱們會掰扯道理,難怪他們說嫁出去的女子潑出去的水,胳膊肘都是往外拐的。”

女子臉色微紅,擡起手作勢要打,耶律洪才趕緊後仰靠住車壁,做了個鬼臉。

董卓嘆了口氣,這段時日他有些被架在火爐上烤的滋味,雖說皇帝陛下大度容忍了自己的敗仗,沒有改弦易張的意圖,但是董卓心知肚明,自己當時做上南院大王,其實就已經用光十多年沙場軍功積攢下來的君臣情分,如果順勢打贏了涼莽大戰,自然是投桃報李的天大好事,一來二去,情分還能夠不減反增,可惜天不遂人願,北莽在北涼關外一敗塗地,其實他親自調兵遣將的涼州戰局是己方始終占據絕對優勢局面,流州屬於北涼慘勝,而且有柳珪和拓跋菩薩攙和,輸,卻不算輸,甚至可以說流州戰況的惋惜結局,恰好襯托出了董卓中線的實力,但是北涼騎軍的孤注一擲,讓大將軍楊元贊全軍覆滅在葫蘆口內,幾乎抹掉了董卓所有的苦心孤詣,哪怕是現在,董卓都還要面對楊元贊“舊部”的瘋狂彈劾,誰不知道當時北莽都把東線看成是撈取軍功的一場南下遊歷?一口氣死了那麽多南朝和北庭權貴子弟,董卓如何能夠不成為北莽的過街老鼠?最讓董卓憂心的不是那些死了晚輩向自己尋仇的大人物,而是那位老婦人的衰老和灰心,那種衰老不僅僅是年齡上的推進,還有精氣神的流失,原本董卓看著她,那是一個還有信心親眼見到吞並中原的老婦人,上一次看到她,已經變成一個不奢望看到離陽境內那條廣陵江的老婦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