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一口缸

祥符元年。初冬。

臨近涼州城,一位衣衫單薄的清秀少女和一名袈裟破舊的少年僧人結伴而行。

“笨南北,這都快到涼州了,我咋越來越緊張了?差不多能有頭一回偷看山下狐狸精給我爹寫的情書,那麽緊張!”

“近鄉情怯唄。反正徐鳳年的家,也算你半個家了。”

“一個和尚說情,你也不怕住在西天的佛老爺打個噴嚏淹死你?”

“師父還有師娘呢,也沒見師父怕刮風下雨打雷啊。”

“笨南北,你說咱這趟也沒半顆銅錢去買漂亮胭脂水粉了,他會不會覺得我女大十八變,越長越難看?”

“哪能啊!”

“這可是你保證的,如果到時候不是這樣,我揍你不商量啊。”

“阿彌陀佛……”

“笨南北,考你一個問題,你們佛家……”

“打住打住,李子,你家就是我家啊,啥叫‘你們佛家’,我當年是被師父撿到後帶上山的,還是師娘幫我剃的頭發,師娘說我當時哭得稀裏嘩啦,你瞧瞧,我那會兒才多大,就已經知道自己不喜歡當和尚了。”

“行了行了,你就直接回答我為什麽佛門都說心無所住皆般若,那麽那些菩薩大發宏願,算不算執念的一種?若是的話,怎麽還能有望成佛啊?”

“這個啊……李子,要不然等我成佛後燒出了舍利,再來回答你?”

“你以前就這麽跟那些大小光頭講法的?難怪老方丈總喜歡拖欠銅錢,娘讓我去催,老方丈每次都苦哈哈跟吃壞肚子似的。肯定是老方丈嫌棄你說法講經一塌糊塗。”

“……”

“咦?笨南北,你怎麽哭了?你有點出息好不好,老方丈是成佛了,又不是死了!”

“哭時哭,笑時笑,吃時吃,睡時睡,念時念,木魚響起時我即佛,這是師父教我的啊。”

“得了吧,你怎麽笨,連佛法都悟不透徹,萬一連你都成了佛,以後誰還願意信佛呐!”

“嘿……”

“對了,笨南北,說到木魚,怎麽沒見過我爹讓你敲過?”

“我們家也沒有啊。”

“也對,不過咱們的那個小氣鬼鄰居,慧能大光頭倒是藏了個賊名貴的木魚,聽我娘說是西蜀梧桐雕刻而成的,使勁一敲,數十裏外都聽得到。你說真的假的啊?”

“當然是假的,有次師娘要下山買一套看上好久的衣裳,恰好師父手頭沒余錢,就拉我跑出去躲師娘,跟慧能方丈偷偷碰頭喝酒,慧能方丈喝著喝著就喝高興了,坐地上捧著那木魚拍了大半個晚上,我當時就給他們站在門外望風,也沒覺得木魚聲有多響啊,就那麽回事。其實啊,師娘是惦念那木魚值錢哩,有回師娘看我洗衣服的時候說漏嘴了,她說將來一定要把這木魚順回家,然後給你當嫁妝,氣派!”

“我的娘咧……難怪前些年每次我娘見著慧能大光頭,就問那顆大光頭多大年紀了。唉,幸好我娘只在山腳小鎮上轉悠,從不行走江湖,否則哪個少俠高人樂意搭理她。”

“反正有師父緊著師娘,師娘也不樂意往江湖裏湊的。再說了,師娘總講山下的女子不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母老虎,就是光長皮囊不長腦子的狐狸精,尤其是那個太安城,滿大街盡是些不羞不臊不正經的女子,一直就是師父的禁地。師娘哪裏放心師父,要不然這趟師父去京城,師娘也不會跟著,是吧?”

“吳南北!信不信我告訴我娘去!?”

“阿彌陀佛……師父,難怪你每次被師娘訓斥都不還口,說多錯多,徒增口業添煩惱。我有點懂了。”

“笨南北,你嘀嘀咕咕說了什麽?”

道路上,少女鼓足腮幫,一邊走一邊握緊雙拳作敲木魚狀。

“咚咚咚~木魚響起時我即佛,咿呀咿呀呦~咚咚咚~”

少年僧人悄悄撇過頭,偷著笑。

這一天,陽光溫暖。

※※※

作為北莽南朝中樞的西京城,本名佳婿城,曾經不過是一座中規中矩的城池,隨著那股北奔士子洪流的湧入,逐漸有了深深幽幽的江南庭院,有了敦本敬祖之風濃郁的黑瓦白墻,有了耕讀世家的私人藏書樓,有了陌生的朗朗讀書聲,有了風流倜儻的高冠博帶,有了佳人拖曳在地的錦繡長裙,有了讓當地人眼花繚亂的各色吃食。佳婿城一天一天飽滿,直到一舉成為北莽的陪都,隨著不斷擴建,更有了本土隴關貴族和外來新士族各占半壁江山的朝堂,有了三省六部制,人才濟濟,蔚然深秀。

這座城池,隨著二十余年歲月推移,就像是由清瘦的小女孩長成了體態豐腴的美婦人。

然後在這個比往日略顯冷清的禦道上,有一行人緩緩走著,領頭之人是位老嫗,老婦人的歲數,自然不是新西京可以比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