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風水

蘆葦擇水而居,大簇大片,很容易成灘成塘,襄樊城外這一個蘆葦蕩本來見不著秋蘆飛雪的美景,自從靖安王妃鐘情以後,原本一到秋季就來砍折蘆葦當柴燒或者做紙漿的襄樊百姓便自動沒了蹤影,所幸那位裴王妃菩薩心腸,每年都要補貼贈予附近村民一些銀兩,加上有她大駕光臨,使得城中好事的士子文人給蘆葦蕩評點出諸如阡陌葦香和綠湖問漁的景點,天波開鏡的牌坊便是前兩年由一位書法大家揮毫寫下的,一來二去,趁著給富貴遊人們搖櫓賞景的機會,賺了一筆可觀數目的銀子。

不過裴王妃一般只是踏春過後踏秋觀蘆雪,今年顯然要來得略早了一些,她出城排場一直極小,除了兩名貼身女婢,便只有一小隊輕裝卸甲的王府侍衛,靖安王趙衡這些年治理襄樊卓有成效,愛民如子,口碑極好,加上遠近聞名這位藩王一心虔誠信奉佛道,因此王妃出城從來不曾聽說有碰到過煩心事。

由坦途官道岔入一條小道,便是繁茂成林的蘆葦蕩,王妃以往幾年賞景,千篇一律下車後就讓侍衛遠遠跟著,後者也不敢打擾王妃情致雅趣,加上蘆葦比人高,起碼能做到讓王妃眼不見心不煩,這一次卻奇怪了,不僅來早了,王妃到了岔路口時仍是沒有下車。

車廂內,便是在府內都事事親歷親為的裴王妃親自點燃一尊檀香小爐,跪姿而坐,臀部墊在雙腿上,無形中擠壓出一個飽滿弧線,車內兩名婢女哪怕同為女子,瞧見了這幅景象都要心動,王妃尤其有一頭柔美異常的三千青絲,貼身婢女們梳理時輕輕握在手中,皆是忍不住由衷贊美幾句,而性子溫和的王妃都會望向青銅鏡中的自己柔柔笑著,婢女偶爾為讀書讀疲乏了的王妃清洗那雙白蓮玉足時,更會怦然心動,感慨王妃實在是太美了。

裴王妃手上拿著一封信,是出府前靖安王趙衡交給她的,說最好在蘆葦蕩邊上親手轉交給那名北涼世子,若非如此,她不會這麽早來這片蘆葦蕩。裴王妃拎著那封口都未用心封上的信封,似乎在猶豫著是否抽出信件,對於靖安王趙衡,世上沒有誰比她更懂了,他什麽話都不說透什麽事都不做絕,留下來給人去猜,對誰都是如此,世子殿下趙珣的乖僻性格,便是被這位父王硬生生逼出來的,至於趙珣那些有違人倫的隱蔽眼神,出於女子直覺,早已不是懵懂少女的裴王妃豈會不知?那孩子多半是恨她多一些,雖說當年進入靖安王妃,並沒有爭強鬥勝的心思,但當時的正王妃即趙珣的生母不知為何就病死了,這筆賬,不管裴南葦如何心安理得,都得記在她頭上,故而這些年面對趙珣不合規矩禮儀的復雜眼神,不曾說破,從未出聲訓斥,更沒有在靖安王面前有任何鼓動唇舌,趙衡極重養生,等到靖安王死後由趙珣世襲爵位,怎麽都是二十來年後的事情,想必那時按律降爵為靜安侯的趙珣也不至於對人老珠黃的自己心生想法。

裴南葦除了手上密信,腿邊還擺有一只裝有念珠的檀盒,她極喜歡檀盒上的雕飾,盒子沒有打開過,因為她知道越是自己在意的東西,趙衡便越憎惡,何況這檀盒還是趙衡眼中釘送的?她怕一旦打開,被他得知,那念珠與檀盒就都沒了。

裴王妃柔聲道:“你們下去看看北涼世子殿下是否近了。”

這兩位連王妃一日三餐吃了什麽都要與靖安王書信如實稟報的婢女告退一聲,便姍姍提裙下車。

裴王妃雙指撚出密信,是靖安王的親筆:送侄千裏。

裴王妃皺了皺眉頭,喃喃道:“寓意送君千裏終須一別?就不親自相送了?”

裴王妃搖了搖頭,似乎自覺對這五字不得要領。趙衡當年宮闈奪權失敗後,雖然在王朝內如今最頂尖的一撥廟堂權貴中評價不高,甚至被異姓王徐驍和幾大得勢藩王大加嘲諷,但她卻知道這仍是一個極有野心的男子,一日不恨當年所受羞辱,一日不想重返那座城那座宮,這樣一個野心勃勃如窗外蘆葦不絕於風吹雨打的藩王,世子趙珣被打,卻要親自登門請罪,已是天大的忍耐,真是破罐子破摔,再度自貶身份給一個後輩抒發一番離別情誼?裴南葦沒來由想起出府時他站在台階頂上,居高臨下撚珠微笑說的那句話:“夫妻緣分一場,已替你祈福百萬句,本王問心無愧。”

裴南葦將密信放回信封內,低頭看了一眼檀盒,撥開簾子看到婢女們還在道路上翹首以待那名世家子,下意識伸手去撫摸檀盒,剛剛觸及便被火燙了一般猛然縮回,這位王妃心生懊惱,賭氣般狠狠抓起檀盒砸在車廂內壁上,檀盒墜地,滾落出一串古樸念珠,裴南葦不信佛法更不信黃老學說,只是出身名門士族,這些年又在靖安王府見多識廣,對這串中原美譽“太子”的婆羅子聯結而成的“滿意”,一見鐘情,女子善變啊,才丟了檀盒,這會兒便滿目憐惜地去拾起念珠,靠著車壁,握住一顆象牙白色的圓潤太子,裴南葦仰首癡癡望著。在世人看來,貴為王妃,青州是她的,襄樊是她的,窗外蘆葦蕩是她的,都說她的,可實情如何,就如市井百姓一輩子不會知道廟堂宮闈裏的勾心鬥角,這些,其實都不是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