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鬼 第二節

這孩子,長大後應該是個美麗的女子吧。陶昂凝視著這個面相可愛的小病人。

那是一張細嫩得可以掐出水的臉孔,黑而柔軟的齊頸短發,帶著天生的垂墜感,整齊地散開在枕上,長密如扇的睫毛安靜地覆蓋住一雙半睜著的眼睛,嵌在裏面的眸子藍得像最明朗的一片海,多麽少見的顏色!看她的雙眼久了,視線竟像個沉入水裏的大石,不自覺往下陷,那片少見的美妙藍色,不期然間讓陶昂想起了他最近常做的一個夢——

漫天絢爛的陽光,從赤金變得湛藍,海底與天空像互換了位置,空曠無垠裏,幾片茸茸的羽毛緩緩飛旋,以一種好看的舞蹈之姿,快樂且自由地往高處飄搖。

陶昂的目光離開她的眼眸,眉頭微微一皺,只因她臉上那層缺了血色的蒼白,和不時因為某種不適而緊抿一下的小嘴,驀地讓他心疼。

“據說流羽在很久前就入院了,可病歷上沒有記錄她的入院時間,所以她的準確年齡我們都不清楚。”護士阿萍邊收拾著推車裏的藥品,邊惋惜地說,“這孩子很可憐的,剛入院的時候患上了CML,後來做了骨髓移植,本來以為她可以康復出院了,可又檢查出她腦下垂體分泌異常,整個身體都停止了發育,到現在為止,她的外表年紀看起來也不超過8歲。”

“為什麽病歷上會沒有記錄準確的入院時間和病人的真實年齡?”陶昂疑惑地問道。

阿萍搖搖頭,無奈的回答:“流羽的原始病歷遺失了,後頭新建的病歷就少了這兩項,具體原因是什麽,我也不知道,我接手流羽這個孩子的時候,她的一切已經是這個樣子了,我就知道這麽多。”

“誰是她的主診醫生?”陶昂又問。

“院長啊!”一提到院長兩個字,阿萍臉上即刻出現了春天,“據說當初這孩子被父母送到醫院來之後,她的父母就雙雙消失了,只是每個月把不菲的醫藥費打進醫院賬戶,從不來探望自己的女兒,反正我是一次沒見到過。這算哪門子父母哪!”她鄙夷地撇撇嘴,繼續道,“咱們院長看這孩子著實可憐,不但親自擔任她的主診醫生,平時對她也是噓寒問暖,還囑咐我們要多關心她,盡量讓這孩子有一種有家有親人的感覺。”

陶昂沒說話,只在腦中搜尋著關於院長這個人的記憶,印象裏,院長是個風度翩翩的中年男人,一塵不染的鏡片後是一對睿智而平和的眼睛。目前為止,他們只有過一面之緣,在他第一天到永復醫院上班時,照這裏的規矩,到院長辦公室同他打個照面,彼此客氣地寒暄了幾句。

“這個,陶醫生,我還要去給別人換藥,先走了。”阿萍跟陶昂打了個招呼,又把他拉到一旁,小聲說,“剛才我忘記鎖門,讓流羽跑出來的事兒,你可千萬別張揚出去啊,不然我這個月獎金要飽湯了!院長特別囑咐我們如果病房裏沒人,一定要把門鎖好,流羽畢竟是個特殊的孩子,萬一跑出去出了啥事,那可不好說了。”

“呵呵,放心,我不會說的。”陶昂笑了笑,“你快去忙吧,我看看這孩子就走。”

“嗯嗯!”阿萍千恩萬謝地推著小車走出了病房。

確定阿萍已經離開後,陶昂掩上門,臉上的微笑漸漸隱去,他從褲兜裏摸出一串鑰匙,把掛胡匙扣上一個拇指大小的玻璃狀圓球捏在手裏,潮浪般的淡紅光華從圓球裏擴散而出,把陶昂的手指都暈染了同樣的顏色,並有陣陣輕微的有規律的震顫從圓球中心發出。

他把左手指輕摁在圓球的頂部,口裏默念了一句什麽,圓球的光華與震動即刻停止下來,恢復成一個普普通通的玻璃球飾物的樣貌。

“終於找到了……”他把鑰匙收起來,如釋重負般喃喃道。

他無聲走到病床邊,歪頭打量著那個從一開始就視他如無物的流羽。阿萍說過,這孩子幾乎從不說話,好像活在另一個世界一樣。

陶昂與流羽的兩雙眼睛,存在於同個空間,卻沒有絲毫交集。這孩子的眼神,沉靜冰涼,有意隔離任何妄圖接近它們一切。

陶昂一掀醫生袍,很自然地坐在了地上,直起身來的視角,剛好與側臥在床上的流羽的臉相對,或許這樣的高度,最適合一個成年人與一個孩童的交談。

“我叫陶昂。陶瓷的瓷,昂貴的昂。”他望著流羽,微笑著介紹自己。

流羽的半個臉,陷入蓬松柔軟的枕頭裏,藍眸凝固在靜謐的空氣中,視線似是穿透了面前的陶昂,散落在不知名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