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衣 第四節

“那怎麽可能?”老秦捏著軟布,輕輕擦拭著裎亮的展櫃,“衣裳是不會走路的。小君,你把夢錯記成現實了吧?!”

眼圈發黑的君岫寒用力搖頭,斬釘截鐵地說:“我確定那不是夢境。我甚至還記得薄紗拂過我臉龐的感覺!”

老秦往玻璃上呵了口氣,軟布抹開白氣,越發光可鑒人,裏頭的嫁衣也更加清晰。

“只是幻覺。你看,嫁衣好好地鎖在櫃子裏,除非有人偷了它穿上,半夜出來裝神弄鬼。”他側過臉,哄孩子一樣拍拍君岫寒的頭,“但你我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鑰匙只有館長才有,誰都打不開這玻璃櫃子。小君,你晚上不要睡太晚,精神不好人容易有幻覺。”

“我說了我確定不是幻覺不是夢境,秦老師,我敢起誓,半個字都不假!”君岫寒下意識地捂住胸口,那莫名的疼痛並沒有因為那看似荒誕的夜晚的結束而減緩,反有越來越重的趨勢,“你不知道當時……當時有多可怕……”

停下手上的動作,老秦嘆口氣,搖頭輕笑:“小姑娘始終是小姑娘,成天就愛胡思亂想。如果你真的住不慣,我跟館長說說,把館裏特別為我安置的那套小房子讓給你住吧。地方不遠,離這裏最多一站多路。”

“給我?!那你呢?”君岫寒知道那個地方,上次跟謝菲出去買水果時,謝菲指給她看過,一間古舊的小平房,也是博物館唯一能提供的“職工宿舍”,這麽多年來一直由老秦住著。

老秦擺手,把抹步放到塑料桶裏,說:“我下周就要走了,打算回老家去,用不著那房子了。呵呵,你安心住進去吧。”

君岫寒咬著下嘴唇,半晌,點點頭:“好,謝謝了。”

有了昨夜那番經歷,她很希望今晚就搬走。

讓人顫栗的心虛,理不出頭緒的混亂,霸道地占據了她魂魄,冤魂一樣不肯離去。一宿難成眠的痛苦,是她以前從不曾體會到的,哪怕山窮水盡到次日無米下鍋,她依然能睡得天昏地暗。

那片妖艷的紅,她有恐懼,但恐懼之下,又有割不掉的牽掛和熟悉,仿佛自己的心被切了一塊放到別處,染色,拉扯,縫成了這件衣裳……多離奇而怪異的感覺……

“呵呵,道什麽謝。”老秦一笑,提起塑料桶朝裏走,“真要謝我,就幫我把其他櫃子擦一擦吧。跟它們在一起這麽多年,有感情哪。以後我是沒機會再幫它們‘洗臉’啦。”

君岫寒從老秦的眼底看到一點閃閃的東西。

不知該說什麽的她,從塑料桶裏撈起另一塊布,大步走到另一個展櫃前,賣力地擦拭起來。

老秦踱到最愛的嫁衣前,像對一個老朋友般喃喃說道:“後天,又是七夕了。最後一次陪你過……”

看著身軀已微微佝僂的他,如此落寞地站在玻璃櫃前跟一件衣裳道別,君岫寒莫名地難過。

也許連她都不能完全理解老秦對這件衣裳的感情,在他眼裏,這嫁衣是他的兒女,還是戀人?!老秦的兩鬢雖已飛上白霜,可從他刻滿歲月痕跡的臉上,並不難看出年輕時的他,應當是個英俊的男人。這樣一個儒雅溫和又心靈手巧的男人,至今也孤單一人,為其惋惜之余,難免也有疑惑。

“七夕……是個很重要的日子麽?”君岫寒走到他身邊,視線卻刻意避免跟嫁衣對視。

像從很沉的睡眠中被人喚醒,老秦長長籲了口氣,微笑:“現在的年輕人只鐘意過情人節這些洋玩意兒了,有幾個還知道七夕啊……只有像我這樣的老骨頭,念念不忘。”

“我知道啊。”君岫寒接過話頭,“牛郎織女終於又能重逢了,多美好的一天。”

“他們彼此都堅持著對對方最殷切的期盼,在希望中熬過所有痛苦,所以能收獲幸福。”老秦望著君岫寒,笑容漸漸隱去,“假若織女斷了期盼,七月七的鵲橋上,還會剩下什麽?!空氣,或者行屍走肉。”

君岫寒微愕,從花好月圓的七夕忽墜入行屍走肉之類的說詞,她愕然於老秦急轉直下的形容。

“織女怎麽可能斷了期盼呢,他們那麽相愛。”君岫寒傻笑兩聲,想讓這場閑聊恢復起先的輕松自如。

老秦也笑了,一絲淒涼寫在嘴角。

要離開的人,都是這麽多愁善感吧。君岫寒唯一能想出的解釋就是這個。

一聲悶雷從遠處傳來。

不到六點的天空,又黑如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