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衣 第一節

“沒有人能穿上這件嫁衣,沒有人……”

博物館辦公室的老秦,撫摸著三號展廳最裏頭那個一塵不染的玻璃展櫃,怔怔地看著裏頭,喃喃自語。

一片鮮艷的石榴紅,穿過堅固的玻璃,映在他已近混濁的眼底。

這顏色,水一樣婉柔,火一樣燦爛。

是一件古時的嫁衣。

上是立領織金繡花羅衫,下為二十四幅褶襇裙,裙擺上整齊鑲嵌著無色琉璃制成的精巧圓墜,外罩一件及地素紗衣,嫻靜地套在楠木制成的衣架上。裙衫上炫目的石榴紅,籠上薄紗生出的朦朧,正像那待嫁的少女,羞澀地躲在暗處,熱切卻又小心地偷看著心上人,珠簾輕搖間,藏了容貌,卻藏不住兩朵浮於雙頰的紅雲。

實在是極美麗的衣裳,相信任何一個見到它的女子,都有穿上它的甜蜜欲望。

“南宋貴族女子嫁衣,一九七七年出土於望川市北郊二號建築工地古墓群。”

雪白的說明牌上,黑色的字體簡單地描述了它的來歷。

它原本該是博物館裏最拿得出手的珍品,卻因為說明牌上最末的“此為復制品”五個字,委屈於最犄角的位置多年。

君岫寒拿著雞毛撣,心不在焉地掃拂著旁邊的展櫃,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老秦,以及他凝視的目標。

今天,是君岫寒來到博物館工作的第七天。作為一個普通的辦公室人員,她的工作內容並不繁重,整理資料,維護展品,接待訪客,不過是日復一日的簡單重復。而事實上,作為一個位於小城市郊區的毫不堂皇富麗的博物館,平日裏的訪客可說是廖廖無幾。這裏的居民,似乎少有人對歷史有興趣,寧可坐在茶鋪裏搓麻將,也不願掏出幾塊錢的門票來博物館緬懷一下過去。館裏最最熱鬧的時候,莫過於國慶節前後,因為總有老師會帶著一隊學生來這裏豐富課余知識。

由此也不難想象,館裏的收入並不豐裕,如果單靠門票,恐怕總有一日會連清潔劑都買不起。還好有市政府每年撥下來的微薄經費,博物館才能維持至今。

在君岫寒來到這裏之前,她的位置已經換過多人。沒有多少年輕人能在這個清苦的地方呆上三個月以上,當初那種為保護祖國燦爛歷史而做出貢獻的豪邁壯志,終是敗在無情的現實腳下。

現在,整個博物館只有五個工作人員,除了館長和看大門的,就是辦公室裏的三個人,連清潔工人都是找的鐘點工,為了省錢。而辦公室很快就要變成兩個人,老秦馬上要退休了,這一周將是他為博物館工作的最後七天。

“秦老師,你文件櫃裏的資料都清理好了?要我幫忙麽?”君岫寒走到老秦旁邊,想起那個被他翻找得一塌糊塗的舊文件櫃。

被她一問,老秦扶了扶鼻梁上已褪色的眼鏡,沖她感激地笑笑:“不用了,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

說罷,他轉回頭,眼神繼續流連於那片石榴紅。

比君岫寒早來兩個月的謝菲曾私下告訴她,老秦對這件贗品嫁衣有超乎尋常的重視。她曾多次在閉館後的夜裏,見到老秦以相同的姿態呆立在展櫃前,喃喃自語。

那種眼神,癡戀的人才有。

每次說到這個,謝菲末了總是一陣嗤笑。

前些天整理档案時,君岫寒記得“婚姻狀況”一欄裏,老秦填的是“單身”,是一直未婚還是離異,無從知曉,她也毫無興趣打聽別人的隱私。何況,她對老秦一直是感激且敬重的。在她為了找工作而焦頭爛額,就快被市儈的房東攆出門的前一天,老秦打來的一通錄用電話,救她於水火,當天便提著簡單的行李趕到了博物館。聽她尷尬地說完自己目前的窘境,老秦二話不說交給她一把鑰匙,說以後你暫時住在辦公室吧,小屋裏有張行軍床,將就一下,等找到房子再搬出去。

在現下這個信任缺乏的年代,君岫寒怯怯地握著銀色的鑰匙,向老秦慎重地鞠躬道謝,心裏,洋溢多日不見的暖意。

有了工作,還有了免費的住地,君岫寒終於松了一口氣。

所有該她負責的工作,老秦都細細教她,盡管並不復雜,他還是事無巨細,全部認真得很。不止工作上,見她嗓子不舒服,不顧天氣的炎熱,特意跑到離這兒很遠的藥房買來藥品,並給她抱來更厚的被子,說夜間館裏陰冷,蓋厚點才不至於感冒,知道她經濟緊張,還專門找到館長,把本月的薪水提前支付給了她。

面對這麽一個對自己善良細心的長輩和上司,君岫寒是斷不會在背後說他半句是非的。

她不想他走,至少不要這麽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