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令堂之劍(第3/4頁)

九月並不想知道。月亮無聲爬過頭頂,對著她們做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睡不著是因為我會做噩夢。死去的東西希望自己曾做出不同的決定,而這些不同的決定就會全部進入我的夢。真的太可怕!所有生物都是這樣做夢嗎?”

“我想應該不是吧……我有時候夢到爸爸回家,或是夢到數學考一百分,有時候還夢到媽媽的頭發全部都是拐杖糖,我們住在果汁軟糖島上的一條可可河邊。媽媽唱歌哄我睡覺,我偶爾才會夢到嚇人的東西。”

“那有可能是因為沒人唱歌哄我睡覺。我好累。整個世界都可以享受睡眠,只有我除外。”

九月很確定她該做點什麽。應該就跟經緯度一樣,精紡林也是某種謎題,只要她知道每一片拼圖的形狀,應該就能輕易完成。九月的死亡沉浸在自己的夢魘及恐懼之中,蜷縮起來窩在九月的膝蓋上,看起來嬌小又野性,鬥篷般的樹皮頭發像張毯子一樣包裹住她。九月用好的那只手——相對來說比較好而已,真的,就算是這只手,也已經發黑,像山楂樹枝一樣粗糙,指甲下還流出樹液。總之九月用這只手抱起她的死亡,把她放在自己的臂彎。她不是很確定要做些什麽。九月沒有弟弟妹妹好哄著入睡。她只記得媽媽是怎麽唱歌給她聽。她覺得好像在做夢一樣。不過她還是輕柔地將死亡的頭發從臉上梳開,然後唱出記憶裏的歌,歌聲溫柔但嘶啞,因為她的喉嚨也已變得粗糙幹燥:

小小雲雀快快睡,

乘著印了油墨的紙飛機,

飛到月亮上。

你的翅膀嘎吱響,

氣球托著你飄揚,

引擎為你唱首歌。

快睡吧,雲雀寶貝。

小小雲雀快快睡,

乘著陽光結霜的紙飛機,

飛越天上繁星。

穿過彗星和流星,

掠過海王星和火星,

引擎繼續為你唱著歌。

快睡吧,雲雀寶貝。

小小雲雀快快睡,

乘著思念的銀色紙飛機,

在夜色裏穿梭,

從星光下滑過,

從高空降落,

因為媽媽在為你唱著歌。

快睡吧,雲雀寶貝。

九月唱到結尾,又從頭唱了一次,因為死亡的眼睛幾乎完全沒合上。媽媽總唱這首歌,但不是從小就唱,而是爸爸離家之後才開始。媽媽唱歌的時候,總是讓九月窩在她的臂彎,就像現在九月也讓死亡窩在她的臂彎一樣;媽媽總是對著九月的耳朵唱歌,她長長的黑發垂落九月的額頭,就像現在九月殘余的頭發也垂落在死亡的額頭一樣。九月想起媽媽的味道,還有伴隨而來的安適,雖然媽媽聞起來大多是柴油味。她好愛這個味道。她學會愛這個味道,像窩在毯子裏一樣讓這味道包裹住她。九月又唱到海王星和火星的部分,死亡在她臂彎裏放松了,樹皮棕色的頭發微妙地垂落在九月的手肘上。九月繼續唱著,雖然她的喉嚨幹枯疼痛,一唱歌更痛。就在她唱歌的同時,發生了一件離奇的事:

死亡長大了。

死亡延展拉長,而且愈來愈重。她的頭發鬈曲,披散開來;她的手臂和腿長得跟九月的一樣長,而且就在一眨眼之間,死亡已經長成真正小孩的體型,但九月還是把她抱在懷裏,而她沉甸甸的,仍舊沉睡。

噢,不!九月心想。我幹了什麽好事?如果我的死亡長這麽大,那我不就死定了!

然而死亡在睡夢中嗚咽,九月看見她的嘴裏有個堅硬發亮的東西。死亡在睡夢中打了個呵欠,嘴巴洞開。要勇敢,九月告訴自己。暴躁的小孩應該要勇敢。輕輕地,她把發黑、滲出樹液的手指伸進死亡的嘴巴。

“不!”做著夢的死亡大喊。九月倏地縮回手。“這麽多年來她都愛著你,只是你視而不見!”

九月又試了一次,不過手指只是擦過那東西。

“不!”死亡又大喊,她還在做夢。九月又縮手。“如果你不是左轉,而是朝右,你就會遇到穿工作褲的老先生,他會教你打鐵!”

九月再試了一次,把手指滑入死亡的牙齒間。

“不!”死亡又大喊,她還在做夢。九月縮回手。“要是你給你兒子鉛筆而不是劍就好了!”

九月停手。她覺得好熱,臉頰上的洞好癢,仿佛洞口有樹葉在沙沙作響。她深呼吸。她用毀壞的手撫平死亡的頭發。甚至是現在,她的手還在長出新芽。她傾身親吻死亡熱燙的額頭。然後她再次開始唱歌,歌聲輕柔:

“小小雲雀快快睡……”她勾住那東西的邊邊。

“乘著印了油墨的紙飛機……”那東西像玻璃一樣尖銳,還滑溜溜的。

“飛到月亮上……”九月拉扯。死亡呻吟。幽靈般的鳥兒從夜晚的森林中飛起。

“你的翅膀嘎吱響,氣球托著你飄揚……”死亡嘴裏的東西漸漸松動,發出一陣可怕的哢哢低響。死亡的嘴巴張得好開,不停地往後撐開、撐開、撐開,整個身子詭異地往後折攏,嘴裏的東西跟著慢慢外露,最後當九月終於把那東西整個拉出來後,死亡就這麽消失了,只發出折斷嫩枝般的微弱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