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4/6頁)

摩亙的眼神轉向艾斯峻,荷魯的死和突然傳到身上的廣大力量,似乎讓他仍有些怔忡茫然。“對不起。”摩亙說。這三個字聽來輕飄飄又無意義,像落在身後巨石堆上的片片雪花。“我感覺到他的死,但是沒辦法——沒辦法幫他。我感覺到好多死亡……”

白色的獨眼似乎看進摩亙內心,看著“死亡”這個詞。“你還活著,”他低聲說,“至尊。你活了下來,終於為自己命名,並讓和平降臨在這個早晨。”

“和平。”摩亙感覺身後的石塊冷如冰。

“摩亙,”達南輕聲說,“我們看到那座塔倒塌時,沒人想得到還能活著看見另一個黎明。”

“但也有很多人沒活下來。你手下好多礦工都死了。”

“但也有很多人沒死。我有一座長滿樹林的大山,是你把它還給我們,讓我們有家可歸。”

“我們活了下來,目睹至尊的力量傳承。”亥爾說,“為見到這景象,我們也付出了代價,但是……我們活下來了。”在純凈而奇異的光線中,亥爾的眼神出奇地溫和。他挪挪肩上的鬥篷:這是一位古老遒勁的國王,心中有疆土最早的記憶。“這場遊戲你玩得非常漂亮,而且你贏了。別為至尊哀傷,他已經老了,力量也到了盡頭。他留給你一片陷入戰火的疆土,一份幾乎不可能挽救的傳承,還有他所有的希望,而你沒辜負他的托付。現在我們可以安心回家去,再也不用害怕出現在門口的陌生人。如果家門被冬天的風突然吹開,我們從溫暖的爐火旁擡起頭來,發現至尊來到家裏時,那個人會是你。這就是他留給我們的禮物。”

摩亙沉默不語。盡管他們說了這些,悲傷仍再度碰觸他,輕輕地,像一道探索的火焰。這時他感到其中一個人也跟自己一樣,有著字句無法撫慰的悲傷,他循著那份也屬於自己一部分的悲傷尋去,發現它來自麥頌。麥頌神色疲倦,被死亡的陰影籠罩。

摩亙朝他踏出一步:“是誰?”

“杜艾。”國王說著吸了口幹澀的空氣。雪地映襯著他黑暗的身形,宛如幽靈。“他不肯待在安恩……我這輩子跟人爭論就只輸過這麽一次。我的國土繼承人,有著大海一樣的眼睛……”

摩亙再度啞然,不知自己有多少束縛被打破,有多少死亡自己未能覺察。他回想起什麽,突然說:“你早知道至尊會死在這裏。”

“他給自己命了名。”麥頌說,“這點我不需做夢也知道。把至尊葬在這裏,葬在他選擇死去的地方吧。讓他安息。”

“我沒辦法。”摩亙低聲說,“我就是他的死亡。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我是他的命運,他是我的命運,我們的生命是一個持續不斷、迂回復雜的猜謎遊戲……他打造了那把會殺死他的劍,而我卻把劍帶到這裏。如果我早想到……如果我早知道——”

“你又會怎麽做?他沒有足夠的力氣打贏這場戰爭,但他知道你可以,只要他把自己的力量給你。這一局,他贏了。你就接受吧。”

“我不能接受……還不能。”摩亙將一只手按在石塊上,準備離開。他擡起頭,在天空中尋找一個無法在自己腦海中找到的東西,但天空一片蒼白,毫無動靜。“瑞德麗呢?”

“她跟我一起待了一陣子。”大君說。她的臉色非常寧靜,仿佛使全世界為之靜止的冬日早晨。“我以為她去找你了,但也許她也需要一點時間哀悼親人。”摩亙迎視她的眼,她的微笑觸動了他的心弦。“摩亙,他死了,但有一小段時間,你讓他有了一個能愛的對象。”

“你也是。”摩亙低聲說。然後他轉過身去,想在疆土某處為自己的心找到撫慰。他變成了雪或空氣,也或許保持原形,他不確定,只知道自己在雪地上沒留下任何能讓人跟循的足跡。

他四處漫遊,變過許多形體,重新修補破裂的束縛,直到全疆土沒有任何一棵樹、一只昆蟲、一個人是他意識不到的,只有一個女人除外。無所不在、好奇心無窮的諸風告訴他,伊姆瑞斯無家可歸的貴族和士兵住進艾斯峻的宮廷,商人則力抗洶湧的波濤,把安恩和赫倫的谷物及赫德的啤酒運送到這片慘遭戰火摧殘的國土。風還告訴他,雪麟回到了歐斯特蘭,安恩國王再度把死者束縛在三大地區的土地裏。風聽著眾巫師在凱司納討論重建朗戈的偉大學院,師傅則安靜地為列單上最後幾個未解的謎題寫上答案。摩亙感覺亥爾在等著自己,在他冬天的火堆旁,狼群繞在他腿邊守望。他感覺大君的眼神不時穿透屋墻、翻越山丘,看看他有沒有出現,看看瑞德麗有沒有出現,尋思兩人身在何方。

摩亙試著讓自己不再哀傷,像一團糾纏的老樹根一樣在荒原上一坐數日,逐漸拼湊豎琴手的那場遊戲,回想並了解了他的每一個行動。但了解不能帶來安慰。他試著用琴聲撫慰自己,他的豎琴廣及整片夜空,上面鑲滿星星,但仍無法讓心得到安寧。他心亂如麻,從寒冷的禿峰移動到安靜的森林,甚至出現在酒館和農舍的火爐邊,旁人當他是寒冬路過的陌生人,對他親切以待。他不知道自己的心要什麽,也不知道為什麽那豎琴手的幽靈在他心中飄蕩不已,不肯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