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6頁)

摩亙慢慢地笑了。烏鴉笨拙地振翅飛上高枝,降落時失了準頭,好不容易才站穩。但本能與知識間的微妙平衡一經動搖,烏鴉即變成了瑞德麗,邊拂擋著樹葉邊恢復人形。

她大吃一驚,喘不過氣來,俯視著摩亙:“不要笑了。摩亙,我飛上來了,現在我該怎麽下去?”

“飛啊。”

“我忘記怎麽飛了!”

摩亙飛到她身旁,尚未完全愈合的傷口使他一側的翅膀僵硬。他變回原形,樹枝在他體重的壓迫下發出吱嘎作響的警訊。瑞德麗驚呼:“我們會掉進河裏!摩亙,樹枝快斷——”她呱叫一聲,拍著翅膀再度飛起,摩亙也飛到她身旁。兩人將旭日畫出兩道黑影,高高飛越樹林上空,看見綿延千百裏的無盡森林,與穿越其中、橫跨整片疆土的那條大路。兩人愈飛愈高,直到商人的車馬變成小小昆蟲,爬在一條塵埃緞帶上。他們繞著彼此盤旋,慢慢下降,翅膀拍打著同樣緩慢的節奏。他們在陽光中打轉的圈數漸次減少,終於在河流上空畫了最後一個黑色的圓,然後降落在河岸蕨叢間,變回原形,在晨光中無言地凝視彼此。瑞德麗低語:

“你的眼睛裏都是翅膀。”

“你的眼睛裏都是陽光。”

之後,兩人以烏鴉的形貌飛了兩星期,到達內地荒野的邊緣。沉默的金黃色橡木林逐漸稀疏,道路轉向往北,穿過濃密幽暗的松樹林,林中的寂靜似乎完全不受許多個世紀人車熙攘的打擾。正午的陽光將幹燥多巖的山丘曝曬成黃銅色,路沿著山勢蜿蜒向上,跨越河谷,河谷的巖壁間發出水的轟鳴聲,一道道湍急的銀色水流從朗戈七湖奔流而下。樹木在烏鴉的視野中連成一片,無垠無涯,延伸到遠處與一抹霧蒙蒙的淡藍相接,那是位於內地荒野偏遠西界上的山脈。白晝的陽光將天空燒成泛著金屬光澤的無瑕之藍,夜晚則在天空灑滿星辰,從地平線這一端直到世界邊緣。內地荒野的土地、巖石、野性未馴的古老的風,這些事物的存在已經太嘹亮,容不下其他聲響,在它們之下只有花崗巖般難以動搖的一片沉默。摩亙飛翔著,感覺到那股沉默,將之吸入自己的骨髓,在心中感受那奇異冰冷的碰觸。一開始他躲避那份沉默,摸索著探進瑞德麗的腦海,與她分享一種無以名狀的模糊語言;而後那沉默慢慢滲進飛行的節奏,變成了一首歌。直到他幾乎忘卻自己的語言,眼中的瑞德麗也只剩下一個由風雕塑的暗色形影時,他終於看見一望無際的樹林在他面前分開,遠處就是亟斯卓歐姆創立的那座偉大的城市,展開分布在朗戈七湖中第一座湖的岸邊,在最後幾抹夕陽的余暉中閃爍著紅銅、黃銅、黃金的色彩。

兩只烏鴉拍著疲憊的翅膀飛過最後一段路,朝目的地前進。城市周圍方圓好幾裏的森林早已被開墾清空,變成田野、牧草地和果園,松樹的清涼氣息被翻耙過的泥土和莊稼的氣味取代,逗引著摩亙的烏鴉本能。通商大路上已落滿一道道陰影,通往城門的最後一裏路上滿是車轍和足跡。城門是一道高聳的彎拱,看起來十分脆弱,以打磨光滑的深色木材和白色巖石建成;城墻則十分厚重,用木材和石塊搭成的拱壁高懸,底下是散布於舊城區外的屋舍。較新的街道在古老城墻上打了洞,開通較小的門,住家和商店也緊鄰城墻而立,甚至連墻頂上都有,仿佛蓋這些房子的人已經忘記七百年前致使城墻匆匆建起的那段可怕的過去。

兩只烏鴉飛到主城門上,棲息在拱頂間。門扇用厚重的橡木做成,鉸鏈和補強部分是青銅,看起來仿佛已數百年不曾關閉。有鳥在陰影處的鉸鏈上做了窩。墻內的鵝卵石街道宛如迷宮,向四面八方伸展,兩旁是漆著鮮艷色彩的客棧、交易廳、商家、工匠作坊、窗邊垂掛織錦掛毯和鮮花的房屋。摩亙以烏鴉的眼力望去,越過屋頂和煙囪,看向城市北緣。西下的夕陽像顆大炮彈正中湖心,使湖面遍布點點火光,系泊在碼頭邊的千百艘漁船仿佛在水面上燃燒。

摩亙降落在城門與城墻交接的角落,變回人形,瑞德麗也跟著恢復人形。兩人佇立著對視:彼此的臉都瘦了,印刻著內地荒野的野性與沉默,看起來有些陌生。摩亙想起自己有手臂,便伸手攬住瑞德麗的肩,親吻她,動作幾乎是怯生生的。瑞德麗也逐漸恢復了表情。

“我們到底做了什麽?”她低聲說,“摩亙,我覺得我好像做了一百年的夢。”

“只有兩星期。我們到朗戈了。”

“我們回家吧。”瑞德麗眼中出現一抹奇怪的神色,“這段時間我們都吃了些什麽?”

“別去想。”他側耳傾聽。此時出入城門的人和車非常稀少,他只聽見一個騎馬的人慢慢走在暮色之前,走進城裏。他拉起瑞德麗的手說:“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