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安妮之死

安妮之前常常想,自己會怎樣死去?

說起來也挺奇怪的,她並不喜歡死得很幹凈。她曾夢到自己被人肢解,死狀淒慘,卻沒有半點驚恐或者不安。有一次,她夢見自己安詳地死在病床上,人們為她舉辦了一個漂亮的葬禮,米歇爾靜靜地站在墓碑前,為她遞上一束百合花。

她從夢中驚醒,冷汗淋漓,翻來覆去再也睡不著。

自從遇見米歇爾,好像安妮所有的夢境都變得與她有關。被米歇爾砍碎、與米歇爾一同被教會燒死、用繩子勒死米歇爾……甚至還有一次是她與米歇爾在肮臟的小旅館翻雲覆雨,而清醒時,她從未有過這種想法。

直到她決定背叛米歇爾。

背叛米歇爾的念頭,是從米歇爾不再相信自己開始的,但那並不是最初的隔閡。在莎莉出現之前,米歇爾就是她的信仰、她的精神支柱——米歇爾是她心目中的神。

米歇爾可以殺死任何人,米歇爾可以得到任何東西。

就像她第一次遇見米歇爾的時候。深夜的小旅館,米歇爾像神祇一樣,從天而降,一劍砍掉了客人的頭顱。

當時的場景恍如昨日:客人無頭的身子還壓在她的身上,像被扒光了毛的公雞一樣,抽搐、顫抖。頭顱帶著略顯滑稽的表情,骨碌碌在地上打滾。血噴得到處都是,染紅了發黃的被褥和床單,連被子上最頑固的黴臭味都給沖淡了。

天知道她有多恨那股黴臭味。

每次接待客人,她都只能把精神集中到旅館的天花板,好讓自己忘掉那股惡心的味道。哪怕來的客人再不堪,她都可以放空自己,無視掉那些聳動的肥肉和油膩的鼻頭。只有那股發黴的味道,她怎麽樣也無法忍受。

那味道像極了兒時的床單,粘膩,潮濕,時刻提醒著她成為了一個多麽卑賤不堪的人。

為了逃避那股味道,她會張大嘴巴呼吸。有時客人會把她這一表現當作褒獎,表現得更加賣力,不過她都不太在意。

回想當初,長達五年的職業生涯,唯一讓她印象深刻的也只有她用來發呆出神的天花板和被子上的可惡氣味了。

因此,當米歇爾殺死客人的時候,安妮並沒有害怕,反而因為血腥沖淡了黴臭味,感到了一絲輕松和快意。

然後,米歇爾收起手中的劍,看著面無表情的她,對她說:

“跟著我,你會成為一個法師。”

那時候,安妮甚至都不知道法師這個詞是什麽意思。

可她卻點了頭,把這句話死死地記在了心裏。時至今日,她都能一字不差地復述出來。那一瞬間的場景就像定格了的油畫,米歇爾衣服上的每一個細節、門打開的角度、頭顱滾落的位置、墻壁汙漬的形狀……一切都好像剛剛發生,那畫面,新鮮得像剛從海裏撈出來的魚。

米歇爾就是那樣一個不可思議的存在。

或許正因如此,當安妮發現米歇爾不再相信自己的時候,她才會變得那麽憤怒。

轉折發生在跟隨米歇爾學習魔法的第三個月。

那天,米歇爾帶了個竹竿似的女人回來。正好是晚飯的時候,陌生的女人跟著米歇爾進門,不等別人說話,就笑眯眯地坐下,好像她才是這裏的主人,順手拿走了盤子裏的唯一一根香腸。

那是她留給米歇爾的晚餐。

安妮呆呆地望著那個女人,望著她高聳的顴骨和刻薄的眉毛。安妮感到很震驚,她不知道這個女人是誰,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生氣。

那個女人與她對視,咧嘴笑了起來:

“你好,我叫莎莉。”

莎莉,真是個蠢名字。也只有最愚蠢的農婦,在喝了三桶麥酒後不小心掉到糞坑裏,意識模糊之下,才會給女兒取這樣的名字吧。

可她還是沒有發火,沒有給那個不知廉恥的女人一巴掌,而是小心翼翼地看向了米歇爾。米歇爾卻什麽也沒有做,只是扔給她一句話,或者說一個命令:

“從今天起,她就是我們的同伴了。”

安妮像掉進了冬天的珀爾湖,寒冷,刺痛,骨頭發酸。

這種感覺過於熟悉。

她好像一下子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時代,那個無知懵懂的小女孩。

在她五歲的時候,她的母親也是這樣,抱著一個皺巴巴的男嬰來到她面前,對她說:“從今天起,他就是你的弟弟了。”

多麽相似。

她的母親是村裏有名的棄婦,她的父親在她出生的那天就離開了。為了尋回自己的丈夫,母親變賣了田地和奶牛,踏上尋找丈夫的旅程。有時候三天,有時候五天,安妮只能靠著鄰居的一點接濟,在破舊的家裏等待著一次次失望而歸的母親。

五歲那年,母親離開了十天,最後帶回了一個男嬰——她的弟弟。聽說那是她父親在外面與別的女人生的孩子,至於她的父親在哪,安妮不知道,母親回來後也只字不提。